天宫上境,明霞幌幌,处处玲珑,华莲却无心相看。适值太白宫茶花盛开,引得些雀鸟前来闻香或汲花上甘露。华莲为防雀鸟将茶花毁弄,遂日日睡在了树上。

    关于此事,《神仙传》有如下记载:黄庭八百卷,终是俗情束缚,犹不自知。闷来弹雀,搅动清影,暗把时光偷渡。间伫立,白茶花中。犹念梦泽旧影,荷溪兰棹,多少愁云相思味。

    天宫明亮,华莲眼睛受不住,便给眼睛蒙了布。起初华莲是打不着雀鸟的,后来才慢慢的一‘打’一个准了。

    过了数日,那些雀鸟再不敢公然来闹茶花,停在了宫殿的高墙,兽脊上。

    雀鸟们行动前总要观察一下树上的华莲,会选择派一队先锋打‘头阵’,一阵叽叽喳喳响,也不知‘指挥’的是谁。

    有时候华莲也会放水叫雀鸟们闹闹茶花,不过它们得一个一个来,不许把茶花弄坏了。

    雀鸟们也有不听话的时候,它们会趁华莲不注意就一拥而上,这时华莲可不许,摸下眼上布一望,将手上弹弓一摇,假意伏起身体,那些雀鸟们一见,立马就飞到一边去,卧好了。

    有时华莲会望着雀鸟们愣愣出神。

    这一日,玉蓬真君从钩戈殿到太白宫来。只见太白宫茶花簇簇,芳香氤氲,又见众多雀鸟五五六六间次飞在茶花从中,这边飞下,那边飞起,齐齐整整,好不神奇。

    玉蓬真君望一会,一面走进,一面喊华莲。华莲听到玉蓬真君声音,一下从树上弹起,看见玉蓬真君,高兴挥手道:“玉蓬真君!”跳下来。玉蓬真君看见,微笑走近,瞧见华莲手上拿着弹弓打趣道:“爱物好生,怎么华莲也打起鸟来?”华莲笑回道:“没有打它们,只吓一吓,不叫它们疯闹茶花就是了。”因问道:“玉蓬真君可有我太公的消息?”玉蓬真君笑道:“我就是为此来的。”华莲听说,欣喜万分,连忙道:“我太公他人在哪里?”

    华莲和玉蓬真君沿兰芳桥一带堤岸走,玉蓬真君将所知太白之事一一相告。华莲听了回想起当日太白所说相逢叙天伦之话,不禁泣道:“太公果然没有骗我。”又道:“玉蓬真君,我们什么时候去见我太公?”玉蓬真君含笑道:“不急,我先回钩戈殿处理些事。等事了,我们便去。”又道:“华莲是如何驱雀的,钩戈殿里的雀鸟实在烦人,不知华莲可有空帮我驱雀?”华莲连忙点头道:“有空,这就帮‘纪师父’赶雀。”玉蓬真君一展扇,笑道:“爽快!”

    于是二人向钩戈殿来。果然如玉蓬真君所言,钩戈殿院里的雀鸟着实不少,玉蓬真君道:“有劳华莲了。”华莲“嗯”一声,只见他袖手一挥,院里顿时清净了。

    玉蓬真君见了笑着摇头道:“华莲真是变了,对雀鸟都失了耐心。小心啊,陛下又叫你去抄诵黄庭!”说罢,拍了拍华莲的肩头,到殿里去了。

    玉蓬真君,华莲于六月初六离开天宫,往云中嵬城来。时值夏时,一路但见林光葱郁,濯雨新晴,宾客不尽。夕阳在山,二人至了嵬城门下。此刻城中昼市已休,夜市未起,街道一片清寂。

    二人来至一酒肆前,只见酒肆门前,一应挂着苇做的帘子,正门四处,挂着檀木制的小牌子,皆分作四块上书:“不”“艳”“擎”“杯”各字,晚风吹过,叮叮作响。

    华莲朝里寻问道:“有人吗?”听到声响,只见柜台后面走出一小童,穿着一身墨绿衣裳,一本正经拱手道:“敢问公子有何贵干?”一抬头瞥见玉蓬真君,直从柜台后奔出,一把抱住玉蓬真君,口中叫道:“大哥哥,大哥哥。”又飞快跑进去,喊道:“老神仙,老神仙,你快出来接客啦!”

    玉蓬真君只和阿青见过。

    只听里面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你这黄口小儿乱嚷什么,什么老神仙,什么我来接客啦,再胡说,小心我不给你再做茶糕吃!”听到声音,华莲身子一颤,朝前走了一步。只听小童道:“老神仙才不会,老神仙最疼我了,今日阿青给老神仙引了客来,那便是了。”说完指向华莲和玉蓬真君,一脸骄傲。老神仙瞧了,也不作答,只道:“有客来,必是缘分,怎有你这般。”说着拉下小童的手指。小童见状,伏手作礼道:“阿青知错了。”

    只见小童口中的老神仙身穿一袭朴素的麻布衣裳,头发花白,用一根木簪固定。

    此时华莲已走近了,站在老神仙不远处。老神仙不抬头,拱手道:“让二位见笑了,阿青年纪小,招待不周,还请见谅。里面坐,等我将酒烫了,再拿给二位。”

    语罢,又慢慢走进去。玉蓬真君注视老神仙背影,道:“你不认识我们了吗?”只见老神仙前进的脚步停了,缓缓转过身,抬头道:“公子说笑了,山野之人怎会识得公子?”

    老神仙本想笑着说,可他没能成功。他的从容,伪装和智慧再看到华莲的泪眼时全都瓦解了。

    华莲已将老神仙抱在自己年轻的手臂里,流下泪,哽咽道:“太公,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肯见华莲?”老神仙举了手,颤抖着,想把华莲和自己隔开,可他又失败了。颤抖的手放在了华莲的背上,那一头凄凉的花白头发也靠近了华莲的脸,嘴唇蠕动着,痛苦又深情地唤了声华莲。

    酒肆里一片静谧,华莲更紧地抱住了眼前的老人,抽泣的胸膛和颤抖的身躯终平静下来。玉蓬真君上前拉起两人,三人坐在桌边叙话,那个叫阿青的小童到外面玩去了。

    玉蓬真君道:“那日一别究竟发生了何事?”太白叹口气道:“说来话长。”又问华莲浮屠山诸事,华莲便将浮屠山的事说给太白听,只是说到风雨崖时竟不记得了。为免太白担忧,华莲只好说了他事,也将之后在荷叶之庭养伤的事不提,只道在那里遇了一位友人,她还送了他雪兔。

    阿青在外面呆得久了,仍不见太白叫他,便自个儿走进来,在角落里站着看三人说话。阿青见华莲衣饰漂亮,得老神仙欢喜,不由低头瞧自己身上粗衣,出声问道:“你是谁?”三人被这一声惊动,转过头,看见阿青不知何时站在那里。

    阿青目不转睛地瞧华莲,又问道:“你是谁?”华莲站起身,把阿青引到桌边道:“我叫华莲,你叫什么?”阿青愣了愣,道:“我叫青蕃,老爷爷唤我阿青。”说罢朝太白身边跑去,紧紧地抓住太白衣角。

    老爷爷是他的。

    这时外面灯影亮起又听得街上行人游乐之声,知道是夜市开了。

    于是太白站起到里面去忙,华莲亦站起来帮忙,太白急忙拦住笑道:“你哪里做过卖酒的事,快坐,一会儿太公就来。”说着到里面去了,留着阿青陪他们说话。

    只见阿青顿地收了华莲和玉蓬真君面前的酒道:“老神仙卖酒辛苦,你们需三百金!”“三百金!”玉蓬真君哈哈笑道:“小儿,你这般漫天要价,老神仙知道吗?”阿青眨了眨眼睛,心虚地把酒推过去。华莲解下腰间玉佩道:“这个不知有没有三百金,就当换酒的钱。”阿青见华莲说得恳切,竟不知道要还是不要了。

    阿青本是个乞儿,直到遇到太白才有了家,也才渐渐显出孩童的天真和无邪,可终究是经过一些心酸的。只见阿青迟疑了会,最终选择收下华莲的玉佩。只见他把所有的酒都推给华莲,跑到一个角落里了。

    阿青要用玉佩,给自己换和华莲一模一样的衣裳。

    有三三两两的人进来喝酒了,太白忙从里面出来问道:“客官要些什么?”几个大汉听了,哈哈大笑道:“老儿,你会不会做生意,到这里来不喝酒难道看小姑娘吗?”玉蓬真君和华莲几乎同时站起,两道目光“霍”地在那人的脸上转了两转。那人朝玉蓬真君和华莲望来,啐了一声道:“呦,找了帮手呀,只是不知道这两个小白脸中不中用?”语罢,黑熊似的手就去抓太白衣领。华莲哪里能忍受,闪身至太白身前,衣袂所携之风将周围大汉直逼地后退。那些大汉俱是一惊,纷纷朝后退几步,只见先前那个口出粗言的大汉道:“你是什么人?”华莲瞪那大汉一眼,不答话。那大汉见华莲不动,使眼色呼啸砍来。华莲见了,眉头蹙紧,身后太白拉了拉华莲衣袖,叹了些气。华莲转身,心疼地看了太白一眼,径拉太白的手臂离了那堆人。桌边玉蓬真君看着那堆人冷冷道:“还不快滚!”那些大汉眼睁睁看华莲带太白从眼前走过,惊地说不出话,经玉蓬真君提醒,回过神,慌张地跑出酒肆了。

    阿青见大汉们走了,才敢爬出桌底,满脸泪痕。华莲朝阿青望去,轻声道:“阿青,过来,没事了。”阿青听了,抹着眼泪跑过来。华莲抬手替阿青擦去眼泪,问道:“阿青和爷爷一直受他们欺负吗?”阿青哭出声:“他们一直欺负老神仙,还要看老神仙的酒泉!”太白喊了一声:“阿青!”阿青听到声音,吓得不语了。一滴泪从华莲眼中垂下,华莲看向太白问道:“太公,酒泉是什么?”太白不敢看华莲,笑道:“酒泉就是……就是一个泉水的名字。”语罢,望向玉蓬真君,玉蓬真君忙道:“噢,是泉水的名字。”说完,将酒倒满杯盏道:“华莲,别这样,你都见到你太公了,开心一点。”华莲点了点头,将阿青抱在旁边的凳子上,端起杯盏同玉蓬真君,太白喝了。阿青瞧他们三人一起饮酒,也抓了一杯想跟他们一起喝,结果被酒呛得睁不开眼,这样的阿青不禁把三人逗笑了。

    当晚,太白便打扫好住处,叫玉蓬真君和华莲歇下。因久别重逢,太白和华莲又在院里说了会话。月光静静流淌,照在他们的身上,极美的月色。

    院里栽种的桃花开得正浓。

    不合时宜。

    长街寂寂,整个嵬城似乎还在睡梦中。不夜楼上孙难已站了多时,这点可以从他放的纸鸢的高度瞧出来。

    这个孙难还年轻,可他的眼里却透着深刻的沧桑和悲意。

    其实他不是再等什么人,而是再等每日能准时照亮这里的红日。不,确切地说应该是这座城能真正醒来的具体时间。

    不夜楼高高矗立,这里可观这座城的全貌。高处,自然有高处的好处,可也有它的坏处。这里的风于他太大了,孙难极烈地咳嗽起来,咳地满面通红,甚至不能抓住手中纸鸢的线。

    身后一个老者急忙上前把手里的风裘披在孙难身上,关切道:“公子,这里风大,我们回去吧。”孙难转过身,唇边掠过一抹微笑道:“福叔过忧了,一点风哪里就吹坏了我。”说罢,收紧手中纸鸢的线道:“殷姑娘到了吗?”那个被称福叔的老者道:“殷姑娘昨夜就到了。末了又道:“殷姑娘说想见公子。”孙难点了点头,轻轻“嗯”一声,凝目望他放的纸鸢了。

    约莫巳时,嵬城的长街才有了人影。三三两两的,打着哈欠,慢慢地开了店铺门。华莲和玉蓬真君走在长街上,不禁觉得奇怪。昨日城门前,碑上分明刻着城约:凡城中百姓需辰时一刻而作。士,农,工,商者皆需各承其责,不可懈怠。不可贻误良机,置生产于不顾,而使百姓逃亡。

    正走间,天空飞来一阵鸦群,窸窸窣窣落在墙底啄食。门里的人走出来,喝了一声,有乌鸦飞到那人身上,那人把腿一踢,袖子一甩,若无其事地进去了。华莲望着那人疑惑道:“他,怎么如此僵硬?”玉蓬真君顺着华莲的目光望去,果见那人有些奇怪。这时街上叫卖声渐起,昼市大开,一个卖糖葫芦的小姑娘从后拍了华莲一下,笑嘻嘻道:“哥哥,他是我们这儿有名的拐子,一点都不稀奇!哥哥你买串我的糖葫芦吧!”华莲和玉蓬真君转过身。见声音的主人梳着齐齐的刘海,穿着一双鲜艳的绣花鞋,正垫着脚盈盈问着。华莲向后退了一步,玉蓬真君见了笑着从钱袋里拿了银子出来,道:“小姑娘,糖葫芦我们就不要了,这银子给你了。”小姑娘急忙接过,道谢转身笑着跑开了。华莲不明白,问道:“不买小姑娘的糖葫芦,为什么给人家银子?”玉蓬真君道:“这你就不懂了,市井小民,你不想被人家缠着,这银子非给不可。”华莲道:“可给银子也不好。”玉蓬真君道:“人间生计是头等大事,一些东西跟银子比起来不算什么。对了,你刚才为什么躲?”华莲道:“没有躲的,是小姑娘身上的味道……”玉蓬真君听了笑道;“小姑娘爱美,自然打扮了些,华莲过些日子就习惯了。”华莲将信将疑地点头。

    二人一面说话,一面沿街慢行。只见红楼画阁,朱门秀户,雕车竞驻于路。红楼画阁有华服容臭,朱门秀户含靓女骚人。茶房酒肆,管弦滋生,靡靡然!荒诞然!好一个牛鬼蛇神的极乐城!忽听前面人声喧华,远远望去,见一朱楼前围着好一堆人。二人走近观看,听人群中一老丈叹言:“小伙子不知天高地厚,敢砸逍遥居的场子,不要命喽!”华莲问老丈道:“老伯,请问这里出了何事?”老丈打量华莲一眼,出声道:“不知道,突然就从里面给打出来了。”华莲道声谢,从人群的缝隙里望去,不由愣在原地,欢喜从心底里生出来,激动地拨开人群,站在最前面。果然,他真切地看到了那三抹黄色身影。这三人不是别人,正是来嵬城游乐的裴公景,裴公明和裴公逸!

    此刻逍遥居的打手正围着他们三人,其中一个狠狠道:“哪里来的穷小子,敢在我逍遥居撒野?”只见他们三人背靠着,裴公逸握着拳头哈哈道:“小爷我有钱,是你们逍遥居太不厚道,今天我们就要给你们醒醒脑子!”说罢三人便朝那些打手招呼去。你一腿,我一脚,我翻他转筋斗,他翻我坐屁股蹲,不一会把逍遥居的牌匾踩在脚下,架算是打赢了。玉蓬真君抱臂道:“多亏银先生没看见,要不然准气得不轻。”华莲微笑道:“银先生这会在浮屠山看不见。”人群响起一道喝彩声,三人别提有多神气。

    裴公逸突地望见华莲,一脚踏着逍遥居的牌匾跃来,只见牌匾咔吧一声裂了几块,把那胖老板娘心疼死了。裴公逸抓着华莲的两只手臂:“华莲,华莲,二哥,四哥,华莲在这儿呢!”裴公景看见华莲,先是欢喜地笑了,随后又憋住,佯装看不见,可身旁的裴公明也乐颠颠傻糊糊地跑过去,高兴地同华莲和玉蓬真君打招呼。

    裴公景只好过来,先向玉蓬真君问了好,看见华莲,骄傲地把头一偏。华莲不知所以,道:“裴兄怎么了?”裴公景还是不理,华莲闷纳不已。裴公逸和裴公明悄悄道:“华莲我们不理他,我们走。”说罢当真拽着华莲走了,等裴公景回过神,他们几人都走远了。裴公景急忙喊道:“你们等等我!裴公逸裴公明你们到底是谁的亲弟弟!”逍遥居的人见他们走了,从地上爬起来,捡起地上的牌匾碎块,只听那胖老板娘愤愤道:“走,我们去找大老板娘。”人群中传来一阵哄笑:“原来是二老板娘啊……”那胖的老板娘也不理会,拨开人群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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