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深冬。

    刚过了十七岁生日的景郅要出嫁了,没有嫁妆,舅舅家也不预备给他送嫁,于是景郅托媒人拜托女方来接亲。这里的风俗是,除非男方家里特别有身份地位,一般都是男方自己自己送嫁的,在女方家里拜堂即可,女方很少上门去接的。

    景郅提出这个请求时也觉得自己有点儿过分的,毕竟自己带着哥哥,还没有嫁妆,但是路途遥远,他没有盘缠,也不好意思没过门就向女方要钱,只好厚着脸皮提出这个请求,出乎意料的事,李言玉应允了。

    这天,景郅夜里就起身开始梳洗收拾了,虽然也没什么行李可以收拾,但是他心里对未知的生活充满着期待,不再死气沉沉。虽然从没和未来的妻主见过面,但是她从画上来看,真漂亮,自己那么多不合理的要求也都同意了,可见是个好人,没有钱算什么呢,自己年轻有力气,他们可以一起努力。这么想着,笑意不禁挂上眉梢,他简直已经开始爱上她了,迫不及待想快点儿见到她。

    天稍稍有一丝亮光,其实也只是能分辨出两米内人形的程度,景郅便跑出门去张望,表哥起来上厕所,看见他守在门口,便笑他不害臊,急着嫁人,景郅少有的好脾气,不与他争辩。表哥上了厕所,又睡眼惺忪地回去接着睡了,时辰尚早。

    景郅在门口站了一回儿,身上简直要冻僵了,内心的激动慢慢降了下去,又开始有点儿忐忑,万一未来的妻主见了面不喜欢自己怎么办?应该不会,自己容貌应该还不错,不然表哥表弟也不会常常冲他拈酸奚落了,如果自己丑一点儿,没准还能勾起他们那微弱的同情心。

    那么一会儿见了面,说什么呢?他心里有点儿慌。

    “小郅?”哥哥在屋里唤他了。

    “怎么?”景郅回了小屋。

    景柯坐在床边,手上挽着包袱,柔顺的长发顺着肩膀滑下来,彼时的景柯风华正茂,美得惊心动魄。这几日头疼,他在眉心揪了痧,他皮肤又白净,这一点红看上去倒是分外动人了。庙会的时候见过别的男孩子扮观音,如今看着素衣黑发的哥哥,才是真像观音呢。

    “走吧,咱们去村口等李姑娘吧,算着日子,她今天能到。村口人少,我不想见太多人,想必你也不爱别人议论。我们村口迎了李姑娘,从此离开这里。”

    “嗯。”

    从昏暗的清晨等到太阳高高升起,终于远远看到了远方的车马,景郅心里猛地跳了一下,呼出一团白色的热气消散在冷空气里,“哥哥。”他忍不住握了握景柯的手,“嗯,不怕。会好的。”

    从马车上跳下一个娇小而美丽的姑娘,她不太爱笑,但是看起来老实可靠。她立在远处辨认了一会儿,走上前,“请问是景公子吗?”

    “嗯。”景郅捏了捏包袱,低头去看自己的鞋尖,却看见鞋子早就磨破了,大拇指稍稍漏了出来,他窘迫极了,脸一下子绯红。实在是太丢脸了,尤其是对于一个美貌又自尊心重的男子。他慌忙看向一旁,唯恐李姑娘的眼神跟着瞟过来。

    两相沉默着,景柯打破了空白,“我家的情况,想必李姑娘也有所耳闻了,我舅舅舅母且不必去拜见了,咱们直接上路吧。”

    “嗯。”李言玉应了一声,却没急着动,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去办点儿事儿,你们在这里等我,我一会儿来接你们。”

    不等两人应声,李言玉便赶着马车离开了,看着消失的黑点儿,景郅心里忐忑起来,“哥,她是不是没瞧上我,找个理由走了。”

    “。。。。。。”

    “我们要等吗?还是知趣地离开,免得遇到村里人更尴尬。”

    “且等等吧。”景柯把弟弟冰凉的手握在掌心暖着。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李言玉赶着马车回来了,递给景郅一个包裹:“上车试试吧,还有吃的,你们坐车里吃吧,外面冷。”说完,帮着景郅把景柯抱上了马车。

    马车挺破的,里面啥也没有,但是厚厚地垫着干净的新秸秆,铺着一床被子,一旁放着水壶,里面的水尚温。两人坐进被窝里,打开包袱一看,里面是几个肉馅饼,另有一块布抱着一双朴素但是厚实的新棉鞋。她果然看见了,但是什么也没说,就记在心上了。

    景柯脱下脚上破旧的单鞋,换上了新棉鞋,居然很合脚,又软又暖和,一直暖到心里去了。他啃了一个馅饼,匆匆喝了两口水,便说,“车里太闷,我要出去和我妻主坐一起去啦。”

    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年,但是如今想起来,却还是那么清晰,也许是因为李言玉是第一个给予他善意的人吧。

    此刻他看着落寞又安静的李言玉,心里忽地疼了一下,松软了下去,于是他听见自己说:“我有,但是我选择沉默。”

    李言玉不可置信地望着景郅,不敢相信,在自己将要被击溃的时候,他就那么轻易又果断地放过了自己,她的脑子“嗡嗡”地响着,手脚止不住颤抖。

    装什么清高,故弄玄虚!人群里有人撇嘴道。

    怀瑾简直要急死,你现在保持沉默,是想被卖还是想坐牢?宝贝儿,善良不是这么来的。

    “既然你保持沉默,那就等于认可李言玉的指控。本官在此宣布,李言玉卖夫契约书有效,买家陈兴业可以向人牙子付尾款领走李景氏。至于赵怀瑾,虽然你私通李景氏一事无确凿证据不予通过,但是你强抢他们财物罪名成立,现需归还李景氏并向人牙子和陈兴业分别赔款二十两,当日支付;并仗责三十,三日后领罚,以儆效尤。李景氏,你向原妻主施暴一事,因李言玉不做追究,这项罪名无效,但希望你从今以后,恪守男德,柔顺自尊。”

    怀瑾明白,县令判自己三日后领罚,是给自己时间私下找买家和解私了,只要人家不追究,这个案子也就撤了,可见望秋打点是有效果的。但是如今已经判了契约书有效,那陈夫人看着也是非常喜欢景郅这一款的,怕是不好从她手上再买下景郅,就是人家同意,想必也是要先尝够美人过把瘾了。想到这里不免心烦意乱,头昏脑胀。

    景郅瞧着怀瑾,心里也有点儿后悔自己的决定是不是太冲动了,如今怕是赵家愿意破财,也不见得能赎到自己。自己要是被那老女人沾染了,赵家还会不会要自己。

    “大人,夫郎我不卖了,尾款我还没收,不要了,定金我会还给陈夫人。在此请大人公证,草民愿领责罚。”李言玉膝行爬到案下,头重重磕了下去。

    那陈夫人眼见自己又得了补偿款又得了美人儿,正在开心,盯着景郅那细腰翘臀美滋滋地流口水,心想等老子玩儿够了,再高价卖给那姓赵的,岂不美哉?真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还没乐完就听见原主要毁约,一时急了起来。

    “姓李的,你说毁约就毁约了?老子不同意,这契约你是要履行也得履行,不履行也得履行!”

    “公堂之上,不得喧哗!”县令喝道。

    “李言玉,你要毁约,按照法例和契约书,你不光要支付陈兴业定金的三倍作为违约金,还需受仗责三十。你可明白?”

    “是,草民明白。”

    “那便也三日后来领罚,违约金需当日支付。退堂!”

    陈兴业虽贪财却不缺钱,本来她心情好,赵怀瑾强抢李景氏一事,多多地给点儿赔偿,她很乐意撤案落个人情,反正自己也没啥损失,但是如今到嘴的美人儿没了,她气恼不已,于是对赵怀瑾和李言玉堂下和解补偿的提议直接拒绝,不愿多谈,直言自己到时候会带着板凳坐着看她们两个脱了裤子挨打。随后,晃着一身肥肉,气恼地走了。

    怀瑾虽不愿意与李言玉多言,但是为了景郅,还是拉下脸皮去说好话:“你看,都是邻里,低头不见抬头见,这事儿呢,是做妹妹的冲动了,姐姐别见怪,不然您多打我两下解解气?”

    见李言玉不回话,又硬着头皮,挤出笑脸:“我知道姐姐最是嘴慈心善的,既然姐姐不喜欢这小相公了,不如卖给我?我不光付双倍的钱,连姐姐欠陈夫人的罚款和仗责之行也愿意代过。可好?”

    “还说你不是姘头?”李言玉斜眼看她。

    怀瑾心里骂着,嘴里仍笑嘻嘻地应和着:“美人嘛,谁不喜欢,横竖姐姐玩儿腻了,赏了妹妹吧。”

    李言玉歪头看了她一会儿,冷冷地笑了:“我说了,我不卖,你听不懂吗?另外,你家夫郎没经过我允许,把景郅的哥哥接走了,请立马送回来,不然我告你们拐卖人口,明白吗?”说完,拽着景郅就走,景郅锁骨的伤被扯的生疼,忍不住叫了一声,两人女人都急了一下,停了下来。

    李言玉突然改了主意,这是景郅没想到的,本来还想着也许怀瑾还有从陈夫人手上买下自己的可能,如今李言玉干脆谁都不卖了,景郅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如何是好,又一心挂念哥哥,只得先跟李言玉回去了,痛苦失落地回望了怀瑾一眼。

    “艹!”怀瑾急得忍不住爆了粗口,气得心口一阵阵绞痛。

    这时,文均从人群里面走了出来,把她揽在怀里,“别急,回头再想办法。”想着自己刚才为了别的男人失态,自己的夫郎就那么在人群里看着,是多么残忍又痛苦的事情呀。怀瑾一面担心景郅,一边又对文均感到抱歉,又愧又急,忍不住哭了出来。

    文均感到自己的肩上的薄衫一点点湿了,心里一半是心疼一半是酸意,多么感人的爱情呀,可惜我不是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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