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春深,桃红柳绿。
礼部大院红墙下,人头攒动,横一茬竖一摞的书生髻挤在一块,有的抓着身旁之人喋喋不休,有的紧捏着褙子一角默诵经文,有的两股战战鬓间汗湿,虽各人神情表现不尽相同,却无一不是翘首以盼、双拳紧握,掌心捏着一掌急汗。
唯有一群头顶绸巾、腰坠玉带的年轻人团簇在一起,谈笑自若:
“宋兄才高八斗,此番头榜若无你,小弟可是要替你打抱不平的啊。”
圆脸青年敲着折扇,也堆笑满面地拱手道:“子退何必恭维我?你我乡试、会试均是同榜,想来此刻也是成竹在胸!”
“得了得了,”后头一个湖绿襽衫的瘦高个面色刻薄,笑得尖酸,“榜还没放呢,上嘴皮挨天,下嘴皮贴地的。人君明兄连中二元,还没说什么呢,哪轮得到你们大放厥词?”
那“宋兄”和“子退”顿时闭了嘴。
原来这四人是同乡,去年秋天,在乡试同榜中举,而且名次颇高,自信满满。
众人的目光又看向瘦高个提及的“君明兄”,后者果然鹤立鸡群,玉面风流,不仅生得一副好皮相,还不骄不躁,沉稳如山。
几人又叽叽喳喳一番,忽然,一声礼炮骤响,钟鼓齐鸣,一队红袍礼官在仪仗簇拥下,奉着金榜鱼贯而出。
霎时间人声鼎沸,金榜上墙,还未等礼官开口,有好事者已经高声唱起来:
“皇帝制曰,承德五年四月初十,测试天下贡生二百七十五名,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故兹告示!”
“第一甲第一名,陆昶,江州南县人!”
“第一甲第二名,杨鉴,许淮江林人!”
“第一甲第三名,许怀肃,江州辰安人!”
……
“第二甲第五名,宋轶之,江州南县人!”
……
“第二甲第七名,徐子退,江州南县人!”
一时哭、笑、怒、骂,弹冠相庆,众声音叠起,有几个明眼人发现,那群锦衣华服的同乡人,果真一概榜上有名。
“陆昶陆君明连中三元!!”
“恭喜恭喜,君明兄前途无量啊!”
“不知状元郎有无婚配……”
陆君明被挤在人海之中,俊面微红,额角细汗涔涔,嘴唇干涩,只是那紧抿了一天的嘴角,此刻总算是微微上扬起来。
入夜,春末之风已沾了些湿潮。
近日里京城常有“雷震子采花”之说,说是有个采花大盗在皇城以西,靠近西水门的右厢频繁作案,玷污了不少清白人家的闺女,闹得人心惶惶。
有目击者说,这采花贼前脚在西城民居飞檐走壁,后脚又在东城太庙凭栏而立,脚程这么快,绝对不是凡人;又有人口口声声称,曾经亲眼瞧见那采花贼背后展开一双巨大的翅膀。
恰逢此时城郊供奉雷震子的神庙走了水,一把大火连塑像带供奉烧了个一干二净,坊间便有了传闻,说是这雷震子仙路走不成了,要下凡做鬼,所以才来京城作践待字闺中的黄花大闺女。
故事传到皇城,承德帝龙颜大怒,命京府知府、正三品大员解左京彻查“采花案”,在采花贼被捉拿归案之前,临州全城重新实施“宵禁令”,从夜里一更天到凌晨五更天,官民不得外出。
今夜巡夜之人,正是解左京长子解盈。
解盈是武官出生,任带刀侍卫,在京府供职,年方弱冠,一身好武艺不说,生得更是貌比潘安,英英玉立。他虽出身名门,平常打扮却十分朴素,然而素巾皂袍不掩姿色,解大人一双杏眼皎若好女,腮粉唇朱,即便是做女儿打扮,恐怕看起来也毫不奇怪。
“解大人路上小心。”小书吏替解盈罩上大红官袍,又将提灯捧给他。
解盈微笑点头:“多谢你了。”
他本就生得俊美,红袍一衬,映得他肌肤如雪,俏丽无双。
小书吏看呆了一瞬,嘴巴张了张,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解盈敲了敲他的脑袋。
“看,看大人生得好。”书吏结结巴巴道,“大人听我一句,您还是去城东巡夜吧,城东热闹,西水门那儿荒郊野岭的,指不定又闹鬼也说不定呢……”
解盈轻笑一声:“越是闹鬼,越是要去,否则要官府来做什么呢?”
“唉,唉,”小书吏跺脚道,“可大人您生得这副模样——”
解盈扬了扬剑柄,示意他闭嘴。
小书吏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解盈抬腿便走,走到门口时,又被小书吏拽住了袖子。
“又有什么事?”
小书吏从袖子里掏出一串玉坠,替解盈系在腰带上:“这是知府大人替解大人寻来的平安扣,险些给我忘了,大人要去捉鬼,这平安符可不能不带着。”
“父亲?”解盈纳闷地皱了皱眉,“他为何叫你给我?侍书呢?”
侍书是解盈的随身书童。
“侍书今天不知怎的,在外头喝了酒,回来便呼呼大睡呢。”小书吏笑道,“大人太惯着他了。”
解盈无奈地叹了口气,提着剑,抬脚正要往西城去,又见两个捕快急急忙忙地赶回来,正在高喊“来人”。
解盈叫住二人:“怎么回事?”
捕快忙鞠躬行礼,一抬头,便露出两个青黑的眼圈:“解大人!杨柳楼那儿一群落榜书生喝醉了打群架呢!里头有几个厉害得很,兄弟们竟然应付不来,还挨了两下打,真是岂有此理!·”
解盈哭笑不得:“今夜真是有意思,什么人都不让我去西城,罢了,你们两个去西城巡逻,我去东街解决杨柳楼的事儿。”
二捕快连连道谢:“解大人武艺超群,定然手到擒来。”
解盈一摆手,带着几个随从往杨柳楼赶去。
这间京城最大的青楼宵禁过后仍是灯火通明,欢歌宴饮,不少达官贵人夜宿此地,因此对不守禁令之事,官府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宵禁令”防的是采花贼,而花柳地,怕是也没有“采花”一说。
解盈到得楼前,轻咳一声,醉汉们仍然扭打成一团,几个歌妓吓得抱在一块,鸨母躲在柜台下,老母鸡似的头夹在肩膀里,一动不敢动。
解盈冷笑,取下佩剑,“锵”的一声,插在桌面上。
寒芒闪过,整间大堂都静了三分。
“谁打人了?”解盈一脚蹬翻了酒桌,几个趴在桌上互扯头发的醉汉给掼了一地,迷瞪瞪地抬着肿如桃核的眼睛,“依大启律,两相殴伤者,杖五十,聚众殴于市,罪加一等。让本官看看,哪几个不识好歹的还要继续造次?”
他声音清亮,灌入众人耳中,尚有几分清醒的此时都安静下来,只有两个醉昏了头的落榜生嘿嘿笑着,竟伸手去扒拉他的衣袖:“小,小相公,声音这、这般娇嫩,莫莫,莫不是,衣服底下是女人做的?”
解盈冷眼看他,忽地反手扣住那醉汉的手腕,把他拖到桌前,胳膊肘一抬一落,把那醉汉肿如猪头的脑袋直砸进木板中。
醉汉吐出两颗血牙,发出杀猪般的哀啼,粗短的身子卡在桌板里,进出不得。
“好久没练过拳脚了,手痒得很。”解盈捏了捏掌骨,扬唇笑道,“还有没有人要陪本官活动活动?”
解大人雷霆手段,将一干人等捆成螃蟹一串,押解回府,杨柳楼恢复了酒歌笑闹的氛围。
唯独二楼一间厢房,房内自始至终静悄悄的,若不是燃着一盏油灯,就像没人在一般。
解盈后来对此多番感慨——谁料这桩惊天大案的谜因,曾与他只有一楼之阁呢?
厢房内,摆着一张八仙桌,桌边四人从白天吟诗煮酒到夜深,此时正在研究桌子正中间的一只“双层莲台琉璃火盆”。
“仙儿姑娘可真不缺好东西。”那圆脸的宋轶之咧嘴笑道,“这莲花盏,下半盛彩色火石,上半养金鱼,火却不会伤了鱼,隔着碧青的琉璃看,倒像是鱼在水火中游一般。”
徐子退笑道:“宋兄诗兴又发了,我们比划了一个白天,还要继续比划不成?”
“比划什么,”许怀肃依旧冷冰冰地,“君明兄真的不来么?”
“君明兄!”宋轶之做了个鬼脸,“飞黄腾达喽,不屑与我们为伍喽!”
许怀肃面色如铁。
这三人正是今日榜上有名的三位新科进士,另外还有一人无精打采地趴在桌边,他姓周名渚,虽不如其他三人名次靠前,却也榜上有名。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一个美貌女子袅娜进来,替四人斟了一轮酒,嗔道:“你们四位爷可真是,进了我的房,却不让我呆在里边,我倒了一天酒,手都酸了,却连自己的床都上不了呢。”
“仙儿姑娘,仙儿姑娘——你好好听话,好处不会短了你的……”宋轶之忙笑着挽住那女子皓白的手腕,假惺惺地揉了揉。他一边揩油,一边提起墨毫,大笔一挥,在纸上写了一首诗:十年秉烛拭一剑,今日青云自在游。莫道书生惧水火,莲花步里见真章。
写罢,他双手举起宣纸,在嘴边吹了吹,转头递给陆仙儿,眯着眼睛,洋洋得意道:“鄙人不才,特为这莲灯题诗一首,送给仙儿姑娘。”
陆仙儿接过宣纸,看也不看,只啐道:“好你个登徒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个不识字的。”
“识不识字有什么打紧的。”一旁许怀肃冷笑着插嘴,“你拿我们的墨宝去,难道是为了看的么?”
陆仙儿被他奚落了也不恼,只将那写了字的纸一卷,揣入怀中,瞪着一双美目看宋轶之:“还有别的不?”
“没了,没别的了。”宋轶之嘿嘿笑着,恋恋不舍地放开了陆仙儿的手,“剩下的,你可见不得了。”
“宋兄!”那安静了一夜的周渚忽然激动地拍案跳起。
宋轶之自知失言,也讪讪闭了嘴。陆仙儿狐疑地打量了他们一通,几人又催促了几次后,她才转身离开了厢房。
门“哐”一声碰上,她背靠着门板,深呼吸了几次,安静地听着身后的动静。
烛火摇曳,烛泪沿着红蜡,滴滴淌落。
一滴。
两滴。
三滴。
浓郁的白烟忽然从厢门中涌出,屋内响起宋轶之的惊叫:
“来人啊!!”
“起火了!!!”
“快来救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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