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钟响,解盈巡夜回府,坐在堂上找来那两个西城巡逻的捕快问了话。
又是无功而返的一夜,他轻叹了一声。
“侍书弄弦醒了么?”他揉着眉心问。
“他俩在门口等候大人多时了,”捕快忙道,“大人操劳了一夜,该回家歇歇了。”
解盈眨了眨眼睛:“叫他们进来。我不回去,就在府衙休息。”
捕快唯唯诺诺应了,拱手行礼,很快便换了一对男女侍从进来。
“侍书见过郎君。”
“弄弦见过郎君。”
“你昨晚去喝酒了?”解盈看着侍书问。
侍书板着一张十多年没有一丝表情的木头脸:“回郎君,侍书不曾喝酒,只是昨夜不知为何困得厉害,早早歇下了。没能伺候周全,还请郎君恕罪。”
解盈摇了摇头,没有追究的意思,这侍书弄弦从小随了他,他也一向对二人颇为宽厚。
与木头脸侍书相反,弄弦倒是个机灵逗趣的小丫头,她见解盈面有倦色,便道:“爷,你是要去后面睡一下吧,侍书,去给爷弄水,我来伺候爷更衣。”
侍书木讷地应了声,倒退着出了门,临走时将门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弄弦眨了眨眼睛,环顾了一圈四周,确认左右无人后,她笑吟吟地走上去挽了解盈的胳膊肘,轻声说:“我们里间去吧?”
解盈一怔,一瞬间似有些手足无措,很快又放松下来,轻轻地捏了一下弄弦的手臂,叹道:“你呀……”
两人转入内室,解盈张开手臂,弄弦替他将那大红官袍褪下,又搀他在梳妆镜前坐了,手指一挑,去了他束发的木簪和官帽,一头乌云柔丝披散下来。
温水洗去一层铅粉,镜中人俊秀的五官仿佛蒙上了一层月光般柔美下来,一双杏眼微微瞧着,长睫如扇,眨眼间,投下团团淡痕。
挺括的鼻峰在卸去膏粉后,鹅脂般细腻玉润——铜镜里哪里还有什么郎君?这分明是一位娘子!
解盈怔怔抬起头,每夜对镜梳妆时,她似乎都有些认不出自己。
“小娘子,”弄弦一边用银梳替解盈梳发,一边柔声道,“您这些日子受累了……”
解盈回过神来,缓缓摇了摇头:“你该和侍书一样,明里暗里都喊我‘郎君’,否则若是被父亲听到了,我又怎么救得了你。”
弄弦手指微顿,眼眶却红了起来:“小娘子,这些年弄弦都看在眼里……早先还好些,如今,您都到了出阁的年纪了,怎么好再扮作男子?裹布越缠越紧,每日还要喝那粗嗓子的药,哪里是寻常人受得住的。”
“寻常人受不住,我受得住。”解盈温声道,“况且,我也早过了喜欢珠围翠绕的年纪。”
说着,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双耳后的一对环痕。
二十年前,解左京正妻刘夫人生下一对龙凤胎,本是双喜临门之事,不料一个疯道士在解府门前哭闹不止,称一胞双胎乃奇邪之兆,女胎体壮,男胎虚弱,女胎必将克死男胎,招致门户绝嗣。
为保住幼子解鼐的性命,解盈自小被当做男子养大。起初她尚不知男女之别,到十四五岁的时候,却也开始羡慕旁家小姐的脂粉环翠,有一年元宵夜市,她光着耳朵出去,戴了对银耳环回府,不料解左京勃然大怒,全府上下围着她伺候的仆婢通通挨了板子,贴身侍女弄弦更是差点被打得四五日水米不沾牙,险些就此丢了性命。
“弄弦都不记得了,小娘子还记着。”弄弦小声道,声音里带了些哽咽,“从前也就罢了,知府大人如今怕是疯魔了……他竟指派你协办这采花贼案!他是你的父亲,哪有父亲让亲生女儿深更半夜去找采花贼的呀!”
她说着说着跺起脚来,反倒要解盈哭笑不得来安慰她。
解盈搂住她的臂膀,又哄小孩似的拍她的背,见她还是抽抽搭搭的,便故意板了脸,一拍桌,粗着嗓子叫道:“我还没哭呢,你有什么好哭的!区区采花贼,我解大爷还能怕了他不成。要动我临州城的闺女,先问过我解大爷这口宝刀!”
弄弦呆了呆,给她唱念逗趣的模样哄得破涕为笑:“小娘子也就和我贫了——好了,好了,我不哭啦,小娘子休息吧,我去把这官袍洗一洗,再改一改尺寸。”
解盈微笑点头,心中郁结之情,经此一闹,倒也淡去大半。
弄弦伺候她上了塌,拢上纱帘,她闭上眼睛,疲倦很快便像石头一样压上了她的眼皮。
就在她坠入睡梦前,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解盈立即睁开眼,乌黑的眼睛清明洞彻,她撩开床帘,问道:“怎么了?”
只见弄弦拎着她的官袍,不可置信地道:“这袍子,昨儿白天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破了?”
“怎么破的?”解盈不解地走上前去,在瞧见那官袍后背的一瞬,一双细眉顿时蹙在了一起。
只见那大红布料上,两道长长的刀割痕迹纵横交错,那刀痕极细,乍一看不易察觉,但只需风一吹,破洞便随衣物摇摆显现出来。
解盈定睛看去,只见破裂处既没有线头,也没有扯痕,绝不是勾破,或是寻常剪刀剪破的。
那是被极锋利的凶器划过,才可能留下的痕迹!
殿试放榜后,京城接连七日举行了“花车游街”。
自前朝起,放榜日后便有榜下捉婿的传统,到了大启,更是有了进士游街的惯例,数十名进士身穿彩衣,胸带绣球,骑着高头大马,沿着马行街,从城东朱雀门,一路行到城西西水门。
沿街家家户户出门围观,看到心仪的书生郎,就把手里的花篮绣帕丢过去,若是书生郎也看对了眼,剩下便是纳采问名,择期迎娶了。
解盈今日休沐,陪着弄弦出来看热闹,只见小丫头一双眼睛贼溜溜的,没从状元爷身上移开过。
解盈无奈道:“你就这么喜欢那状元爷?”
“他样子生得可真好。”弄弦笑嘻嘻的,“城里都在传呢,说陆大郎连中三元,圣上龙颜大悦,赏了那副金马鞍,依我看呢……”她压低了声音:“这样的才俊,也只有我家小娘子配得上了。”
解盈面色微红,抬手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正说着,陆昶那匹高头大马已向她二人而来,街上“吁”“哎”的叫唤声浪潮一样冲进耳中,仪仗手里的笸箩击得震天响,花球手帕下雨似的落下来。
解盈被人潮挤得东倒西歪,甚至抬不起头来一睹状元郎的真容,只能瞧见他胯下那匹骏马,和那鼎鼎有名的“蝶戏牡丹纹金马鞍”。
只见那马鞍前桥长近一尺,足有寻常马鞍两倍之大,两翅展开足有一米,金光灿灿,镶嵌珠玉翡翠无数,周身金片捶揲,呈蝶戏牡丹纹样,太阳底下也瞧不清样式,只觉得灿亮晃眼。
解盈叹道:“背着这样一副鞍子,跑起来可不得累死了马儿?”
“跑起来做什么。”弄弦不以为然,“人家读书人不像郎君你,整天打打杀杀的,骑马也只不过是为了走在大街上,让大伙儿看看,选个如意夫婿。”
状元郎走过,周遭才安静下来,解盈揉着额头,觉得有些疲累,弄弦忙拉她到一旁茶舍坐了。
“我不该叫您来陪我看着热闹的。郎君这几日夜夜巡逻,好不容易休沐,该好好休息才是。”弄弦歉疚道。
解盈饮了两杯茶才觉得好了些,摇头道:“休息什么?那采花贼都挑衅到本官头上来了,再抓不到他,临州府的脸往哪儿搁呢?”
“也不一定是采花贼干的,说不定是旁人呢,比如那伙喝醉酒的……”弄弦鼓起腮帮子,“郎君,叫碗甜汤吧,你好久没正经吃东西啦。”
解盈有些心动,却仍然板着脸道:“大男人喝什么甜腻腻的——必然是他干的,那刀痕要落在我后背,却不让我知觉,此人肯定功夫奇高,来去无声,除了那有‘雷震子’之称的采花小贼,整个临州城都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她这番话说得自满,脸上却毫无骄矜之色,弄弦见她额上有汗,取了扇子想替她打着,却被她反手接过,“唰”一身展开,慢悠悠地扇了起来。
“大人风华绝世,”弄弦咯咯笑着恭维道,“若您去骑马游街呀,哪还有人看那什么状元郎的。”
“贫!”解盈掉转扇柄敲了敲她的脑袋,“游街不游,巡街倒是要巡的。回府罢。”
她二人走后,隔壁两个书生才敢放大了声音。
“真是稀奇了,”许怀肃阴阳怪气道,“临州府解大人也来看这花车游街呢。”
周渚正埋头喝汤,闻言动作顿了顿,半晌才慢吞吞地说:“不稀奇。他也有个待字闺中的妹妹。”
“弄得我大气不敢出一口。”许怀肃拍了拍胸口,“你说,咱几个,这辈子还能在临州府抬起头来么?”
“……做都做了。”周渚拿着汤勺的手却有点发抖,“宋兄和徐兄还在花楼买春呢。”
许怀肃冷冷一笑:“他们两个算什么,要我说,还得是那位爷,花车游街,众目睽睽,他可是一日也没有落下啊。”
“听说岑大人有意招他做婿,他这两日,就住在岑大人府上。”
“岑大人?资政殿大学士礼部尚书岑大人?”许怀肃一惊,“那可是位二品大员!”
“谁说不是呢。”周渚吞吞吐吐的。
“他既然有意做岑家的女婿,怎么还每天游街?”
“没人知道他。”周渚缓缓地叹了口气,“有时候我觉得京城这妖神作乱,并不是空穴来风。”
“什么?”
“自雷震子庙被火烧后,陆君明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周渚呆呆地道,“宋兄徐兄天天耽溺酒色,就连许兄你,也开始每日疑神疑鬼……这京城啊,好像有一股妖气一般……”
许怀肃没有说话,周渚也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一阵凉风灌窗而入,四月里,这样的阴风并不常见,两人像遇到了鬼敲门般,齐齐打了个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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