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昶愕然问道:“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宿流光靠着椅背,用帕子擦了擦手:“你昨夜最后一次见到令妹,是什么时候?”

    陆昶道:“大约一更钟响。”

    “那时她要去做什么?”

    陆昶皱起眉:“都一更天了,舍妹自然是回房睡觉了。”

    宿流光盯着他,嘴唇一卷:“令妹睡前,有梳妆打扮的习惯么?”

    “你为何这么问?”

    “解护卫。”宿流光冲解盈招招手,“你去看看尸体的脸。”

    未等解盈回禀,他已自顾自接着说道:“令妹说要歇息,却往嘴上抹了胭脂水粉,本王斗胆猜测,是另有约要赴吧?”

    陆昶面色一僵:“我妹妹是良家女子,深更半夜,怎么会出门见人?”

    一旁岑敬廷似是欲言又止。

    “岑伯父可是有什么话想说?”解盈道。

    “他是想说,”宿流光挑了挑眉,“状元郎的妹妹,恐怕根本不是什么良家女子吧?”

    陆昶:“你!”

    “苟儿。”宿流光不耐烦地一拂袖。

    苟儿清了清嗓子:“丁甲!出来吧!”

    一个劲装短打的男子身形一闪,出现在宿流光身后,正是八王爷的贴身护卫丁甲。

    “王爷让你查的人找到了么?”

    “是!”丁甲中气十足一声喝,把林子里的飞鸟都惊起了大片,他走到众人面前,拉开一幅画卷,高声道,“回王爷,丁甲去杨柳街,稍一打探,便听到了杨柳楼名妓陆仙儿的声名,众位且看——”

    轴杆“唰”一声落下,画卷展开,露出杨柳楼的字样。画卷正中绘一美人画像,画中女子云鬓蛾眉、巧笑嫣然,不是死者陆仙儿又是谁?

    苟儿道:“状元郎,我读的书没有你多,却也知道,前朝末年虽开始流行裹‘三寸金莲’以供男子赏玩,只是乡野村户、务农之家的女子要下田耕作,哪里方便绑这小脚?因此,这‘三寸金莲’仅仅在望门贵女、烟花巷陌间风靡——状元郎,你是鼎鼎有名的‘寒门出贵子’,家在江州南县,十数年前闹灾、以致易子而食的地方。你的妹妹那时出生,怎么可能裹脚?怕是给卖给了贱籍,才有了这双金莲吧?”

    陆昶脸色发白,双手紧攥:“王爷果然慧眼独具。陆某此番进京,考取功名,既是为了光宗耀祖、封妻荫子,也是为了替舍妹赎身,好叫她脱去贱籍,回家享福。只是陆某不知,此事与本案有何干系?王爷当着众人之面,揭开舍妹这桩丑事,是要叫她九泉之下不得安宁哪!”

    宿流光只是神色淡淡地看着他,指尖轻轻叩击座椅,一言不发。

    “状元郎,稍安勿躁,我猜王爷的意思是,令妹的身世,与此案有关。”岑敬廷试探地看了八王爷一眼,后者脸上依旧波澜不惊,“老夫斗胆一猜,令妹在杨柳楼中,曾与什么人相好。昨夜宵禁后,她瞒着你我二人,起身梳妆,来到西郊荒野,与那人‘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啊,这也应了王爷方才所言,她是自己脱了鞋袜,从官道走来,爬上树,留下脚印!岂止树上等着的根本不是什么良人,而是那歹念横生的雷震子……”

    “那雷震子侮辱令妹,又残忍地将她杀害,自己则驾轻功离去,留下这桩疑案——解贤侄?”

    解盈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最后讷讷闭了嘴。

    宿流光轻笑一声:“解护卫又要说自己的轻功无人能及呢。”

    解盈嘴唇微瘪,一双流波美目横了丑八怪一眼,又被烫着了一般移开。

    岑敬廷尴尬地挠了挠胡须:“不知王爷觉得在下的推断如何?”

    “岑大人,恕我直言。”宿流光尚未开口,陆昶已抢先道,“家妹既然从良,便绝不会再干那私相授受、夜会他人之事!岑大人,你也知道,我妹妹她对杨柳楼那段过往是何等的痛恨,她说她无时无刻不想着要为自己赎身,逃离那魔窟!如今终于从了良,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再做出这些糟蹋名节的丑事呢?”

    “这……陆状元说的也有道理……”岑敬廷低叹了一声,“我在府上,也见过仙儿几次。她庄重得体,颇有礼数,更是事事为了兄长着想,与我交谈几句,句句离不开陆郎君——确实不像是会在兄长封侯拜官之前败坏门风之人啊。”

    “陆昶,你妹妹为了你,什么都肯做么?”宿流光忽然道。

    陆昶一怔,声音略低了些:“倒不敢这么说……”

    “若你叫她半夜出门,赶到西郊,爬上这棵树等着,她也会照做了?”

    “什么?”陆昶高声质问,“你想说,是我杀了我妹妹?!”

    宿流光低哂一声:“你把她叫出门,让她赤身露体躲在西郊一棵树上等候,自己则假作查案,一路跟着解护卫来到此地。因为男女之防,岑尚书也好、解护卫也罢,都不敢细看尸首,故而取尸之时也有意蒙住了眼睛,只有你——你在解护卫将令妹抱下来后,捂住她的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亲手掐死了她,又在她身上伪造出奸污的痕迹……这样一来,岂不是就不需要什么轻功卓群的雷震子了?”

    说着他轻轻瞥了解盈一眼,解盈也正巧看向他,心里不知作何滋味:这满目讥讽的丑八怪,竟是在场唯一一个相信她轻身功夫的人。

    “一派胡言!”陆昶叫道,双目赤红,“舍妹纵使敬慕于我,也不至于为我做如此怪异之事!至于我在众人面前掐死亲妹,若我当真如此做了,岂会没有半点动静?在场这许多人,竟然没有一个察觉?”

    岑敬廷也道:“王爷这推测,似乎过于大胆……”

    宿流光不理他们,倒是看向解盈:“你在临州府供职,你怎么想?”

    解盈皱眉道:“王爷要指控陆状元当场杀死陆仙儿,可能拿出证据?”

    宿流光目光挑剔地打量着她:“你该问我要证据吗?”

    解盈一愣。

    宿流光一指地上的尸体:“你该问她要证据。”

    解盈为难道:“可是王爷……”

    “查。”八王爷略坐直身,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来,不知是不是因为面目狰狞,他发号施令之时,周身的温度似乎都冷了些。

    解盈不敢忤逆,也算终于得了机会仔细检查尸首,岑敬廷避讳地转过身去,陆昶双手握拳,踏上半步,却敢怒不敢言。

    解盈跪坐在尸身前,翻开尸体的眼皮看了看,目光又在那胭脂半染的嘴唇上停留片刻。她略作沉思,轻轻掰开尸体的下颌,凑上去闻了闻,接着仔细抚摸按压了尸体的头颈腔腹四肢。

    尸身□□惨不忍睹,手腕脚腕均有捆绑痕迹,双足一片洁净,未沾任何尘土污秽,倒是右手指腹,有一团小小的红印。

    解盈想起八王爷验尸时的动作,也凑到红痕上轻嗅了嗅,一股脂粉香沁入鼻端,她恍然大悟地抬起头。

    “八王爷!”她道,“您的推测恐怕……”

    “有什么错?”宿流光饶有兴致地看向她,脸上并无半分难堪之色,“说来听听。”

    解盈瞧了他一眼,正色道:“王爷,一来,陆小娘子身上的奸污痕迹并不像伪造,二来,小娘子脚上未染污痕,想来不曾在雨后泥地上走过,三来,依下官判断,小娘子是在闺房中被人打晕后,又搬来此地的。”

    宿流光抬了抬手,示意她继续。

    解盈顿了顿,接着道:“小娘子唇上虽有胭脂痕迹,却只擦了一半,便用手指捻去了。下官推测,她并不像岑大人说得那样,是被他人约见才涂脂抹粉……下官猜她应该只是旧习难改。一更钟响,正是杨柳楼开门宴客的时候,小娘子坐在镜前,本该梳洗收拾,却习惯性地擦上了胭脂,擦了一半,想起来自己已经脱出贱籍,又匆忙抹去……”

    陆昶的眼眶又泛起一层红光,他抬起衣袖,用力按了按眼角。

    “但是,小娘子却没有来得及擦去指尖的脂粉,”解盈话锋一转,“她恐怕不是不想,而是还没来得及这么做,便被打晕了。”

    “打晕了?”

    “是的。”解盈肯定道,“小娘子后脑有被钝器敲击的痕迹,但并不致死,此外,小娘子口中有异味,想必是凶手将她打晕后不放心,又给她用了迷药。总而言之,下官认为小娘子是在失去意识后才被运至此处的,八王爷适才的推测……恐怕稍有不妥。”

    众人目光齐齐落在宿流光身上,宿流光一双乌玉似的眼睛依旧深不可测,目光沉沉地看着解盈。

    解盈给他瞧得毛骨悚然,不自在地挪了挪脚跟。

    宿流光这才开口:“你既然有眼睛,也有脑子,为何要等我命令了,才勘验现场?”

    解盈一怔。

    “如果凶手真的如我刚才所说,是在你闭眼取尸时行凶,”宿流光缓缓道,“你岂不是犯下了延误人命的大罪?”

    解盈忍不住道:“可是……”

    “你的推测并无法否认陆昶现场作案的可能。”宿流光盯着她,“你一没有及时确认陆仙儿的死亡时间,二没有及时勘验记录现场,给了嫌犯销毁痕迹的机会。”

    解盈突然想起那颗被宿流光挡在椅下的珍珠,双目微瞠,哑口无言。

    “人死气绝,血肉皮囊,礼教规束、男女之防,不过尘埃尔尔。”宿流光与她目光相接,清冷的声音如初晨钟罄,振人心曲,那雪袍广袖随风扬起,八王爷调转过身,手臂略抬,“接着查罢。苟儿,丁甲,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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