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盈赶至书院街岑府大院时,天已大亮。
夜间人声鼎沸的杨柳街此时进入了睡眠,青楼花街闭门歇业,杨柳楼的夜雀不再鸣叫,徒留楼顶晾晒的茜纱,随风而舞。
书院街倒是热闹起来,小商小贩卯初便已挑着担上街,高呼“卖包子了——”“豆干豆皮豆腐花儿——”,馄饨摊头的香味飘散十里,几个更夫打完更从鼓楼上下来,歇在路边,“呼噜呼噜”吸溜着馄饨。
岑府大门紧闭,只有偏门虚掩,解盈将马拴在路边,敲了两下门。
门缝拉开了一些,门房探了半只眼睛出来,又“砰”的关上门,一阵脚步声“哒哒”去了,门再次打开。
门房满脸赔笑地迎出来:“解大人,里面请,里面请。”
解盈疑道:“可是有什么不方便?”
“没有没有没有,”门房急道,“尚书大人吩咐了,您若是来,就直接迎您进去正厅!”
解盈撩袍跨进门中,门房飞快地把偏门也拴上,手指在下袍上揩了揩,摆出个迎接的姿势:“大人,这边走。”
解盈颔首跟上,走出没两步,她动作一顿:“你们府上可是在烧什么东西?为何有一股焦糊之味?”
“这……”门房讪讪道,“大约是厨娘把早膳烧糊了,一会儿遣人说说她去。”
“你这下人,嘴没把门,尽瞎嚼舌根!”家丁王六忽然走出来,一把将畏手畏脚的门房撵开,“解大人,还是我来给你带路吧。这小子不敢外传家中丑事,实不相瞒,其实是状元郎他一大早回来,在后院里烧纸钱,悼念亡妹呢。”
“原来如此。”解盈凝视着他,微笑道,“我就说烧糊了早膳,怎么会是这个味道。”
她一双杏眼漂亮通透,看得王六眼神乱飘,王六一边挠头一边尴尬道:“当然没烧糊,顾婶在咱家干了这么多年了,哪会烧糊了老爷的吃食——解大人,到了。”
解盈推开木门,走进岑府正堂。
这岑府不仅外头气派,正堂也装点得精致风雅,一副琉璃金箔落地屏,一只黄梨博古架,架上釉瓷水润低调不失奢华,供桌则搁一块奇纹异孔的太湖石,皆为文人所喜。
左右两副茶几座椅乃上等红木所制,中间匾题“揖峰指柏”四个大字,苍劲有力,一眼便知是名家手笔。
“哈哈哈哈解贤侄来了!”岑敬廷并未落座,见解盈抬头看那匾额,不觉笑开了眼,“老夫这笔字,可入得了贤侄的眼?”
解盈拱了拱手:“坊间都说‘千金难求岑生字’,今日一见,小侄这双招子都比往日清明了。”
岑敬廷喜不自胜,只见他面色红润有光,哪里还有昨晚的倦色:“贤侄啊,知道你是急着办案来的,只是今天碰巧,钦天监主薄张大人光临寒舍,要为太后娘娘的寿诞卜算吉凶,岑某需全程作陪,就不亲自招待你了。”
“无妨,下官此行,也没什么要紧事,只不过是为了查验陆小娘子几件衣物。”解盈说着,目光瞥向那盏落地屏风。
屏风后火烛摇曳,一个人影伏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柄火钳模样的长柄物事,似是在烘烤什么东西。
火盆中散发出她一路上闻到的焦臭气息,她忍不住停下脚步:“岑大人,下官想看一眼这占筮古法,不知是否冒昧?”
岑敬廷笑道:“自然是无妨的,贤侄请。”
他携着解盈之手绕到屏风后,只见一个极其瘦小的红袍官员正跪坐在地,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他手中果然拿着一柄火钳,钳上夹的是一只青黑泛白的龟壳,正对着火舌炙烤。
岑敬廷道:“再烘烤一段时间,等龟壳上显出卦象,便可推知今日吉凶。”
“原来如此!”解盈又盯着那火盆看了片刻,确认这气味与一路上自己闻到的相同,便也不欲再看,“那么两位大人先忙,下官自行去小娘子屋中瞧瞧。”
从正堂后门出去,沿一条卵石主廊走十数步,便是左右小院与东西厢房。状元郎为男眷,住东厢,陆仙儿为女眷,自然住在西厢。
解盈正抬步要往东厢去,就见陆昶一身白衣,正穿过东院而来。
他看上去刚沐浴过,一头长发半湿着披在肩头,装束也不甚齐整,见到解盈时,他的动作有些迟滞:“解大人。”
解盈点了点头。
王六道:“状元郎,烧完纸钱了?解大人要来查看小娘子的衣物,您可要同行?”
陆昶一怔,接着点了点头,他眼角青黑,倦色未消,声音沙沙的:“正好陆某也要去舍妹屋里整理遗物,还望解大人不嫌弃。”
解盈自然说不,两人穿过西院来到西厢,左手第一间便是陆仙儿生前居住的厢房,正好与陆昶所住东厢相对。
这间厢房十分窄小,布局四平八稳,除了一张简朴的架子床、一张书案、一个梳妆台外,便只有几只堆在墙角的小木箱。
妆镜前的木凳斜歪着倒在地上,滚落在地的,还有一盒胭脂。
正对着梳妆台的窗门大开,解盈走近一看,靠窗的地面上果有一滩湿淋淋的水渍,大约是寅时那场震雨所致。
“窗口有水,屋内其他地方却没有湿痕。可见凶手是在大雨前,从窗口闯入,将正在梳妆的小娘子打晕,又从窗口运出。”解盈沉吟道,她走到梳妆台前,黄铜镜面擦得湛亮,将她的面容倒映得十分清晰。
她蓦地回过头,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
陆昶似是被她惊动了一般,抬头看向她:“怎么了?”
解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无碍。状元郎,我看这屋内东西极少,令妹住在这里,就没什么不便之处?”
“她说住不惯大屋子。”陆昶道,“这间屋子便是她挑的。她随身东西极少,在杨柳楼一住多年,带回来的也就那两口箱子。”
解盈走到床尾,蹲下来,手掌落在箱子顶部,竟沾了满手灰尘。
她讶道:“令妹在岑府住了这许多日子,怎么都没打开过自己的箱子?”
“大约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陆昶淡淡地道,“更何况寄人篱下,总归心有不乐,我们本来便打算过几日就另寻住所。”
解盈点了点头,在陆昶首肯后打开两只木箱,里面果然只是些寻常旧物——儿时穿过的肚兜、泥人玩偶,还有些精致漂亮的小摆件。
除此之外,还有一只粗陋泥像,捏得是一只小渔船,渔船上站着两个面目难辨的小泥人。
船底刻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仙儿祝哥哥嫂嫂百年好合,愿哥哥嫂嫂平安喜乐,幸福安康。”
“这是陆小娘子做的?”解盈轻声道。
“……舍妹不识字,应该是她请人做的。”陆昶别过头,以袖掩面,“南县以捕鱼为业,我们自幼在渔船上长大,这大概是她要送给我的定亲礼……只是她恐怕再也无法亲手给我了。”
解盈无言将东西收好,轻轻拍了拍陆状元的肩膀,道了声节哀顺变。
两人又在屋里清点一番,解盈问:“状元郎,你看这屋里,可曾少了什么东西?”
陆昶沉思道:“应该没有,舍妹房里本来就没什么值钱的物事。”
解盈点了点头,将陆仙儿的衣饰也一一检查了,确实没有麻布材质的衣物,她又唤来照顾陆仙儿的贴身丫鬟询问,丫鬟亦称小娘子来岑府后,便没穿过麻布衣裳。
两人出了西厢,解盈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就被陆昶打断了。
“解大人,”陆昶道,“解大人也是一夜未眠,可要到我房里喝杯茶,用些早点?”
此言正和了解盈之意,解盈笑道:“早点便不必麻烦了,若解某能有幸到状元郎房里坐坐,自然是最好。”
陆昶微微一笑,引着解盈横穿过小院回廊,到了东厢。
“这东西厢房虽位置相对,来往却方便得很。”解盈随口道。
陆昶面不改色:“确实如此。”
他推开门,解盈跟着进了屋,一股焦臭的热气扑面而来。
陆昶面带歉意:“适才在屋里替舍妹烧了些纸钱,解大人见谅。”
说着他收起膛中焦黑一团的火炉,亲自撩起衣袖,取出一饼小龙团,微火烘炙起来。
解盈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桌上的成套茶具,从茶盏汤瓶到碾子绢罗,都是簇新湛亮的好货,她忽然笑问:“以前来岑府时,倒不知道岑尚书有此爱好。我猜这些东西都是状元郎住进来后置办的?”
“解大人见笑了。”陆昶垂眉道,一边将烤的酥脆的茶饼碾成粉末,“在下平时也只有这么一点癖好,一得了赏银,便忍不住张罗了个齐全。”
“不愧是状元郎,连癖好都如此风雅。”解盈接过沫白如乳的香茗,并未急着啜饮,而是仔仔细细将状元郎这间东厢房打量了一圈。
东厢房比西厢房大了足足两倍,琴棋书画一应具备,状元郎的笔墨纸砚、茶具茶叶分门别类摆在架上,几只朱漆大箱半开着,雪缎锦衣挂在箱口,靠近床铺处还有一只大鱼缸,里面养着两尾扑腾摇曳的金鱼。
解盈总算知道心中那种不对劲来自何处——状元郎的这间屋子,清雅近奢,生活气极重,哪里有半点“寄人篱下,另寻住所”的意思?
她将一口未动的茶水放在桌上,皱着眉看着摆弄茶具的陆昶,正在此时,一个急急的脚步声传来。
“郎君!”弄弦冒冒失失地闯进厢房。
“怎么了?”
“郎君,快回临州府!”弄弦叫道,“知府大人早上亲自升堂审了此案,说是要盖棺结案呢!”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