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断断续续的笛声,惊扰了帐内美梦。

    解盈怀疑自己的头有千斤重。她轻轻抬了抬脑袋,身下传来“咯吱咯吱”的晃动声。

    笛声停了。

    解盈听到宿流光清冷的嗓音从外间传来:“她醒了。你去弄点甜汤。”

    苟儿又吹了一段干巴巴的笛曲,才嘻嘻笑道:“爷怎么知道的?”

    “里头翻来翻去,像有老鼠偷东西吃似的。”宿流光懒洋洋地说,“睡了两宿,也该饿了。”

    解盈迟钝地感觉到几分饥饿,面上泛起薄红。

    她心道:我得跟王爷道谢去。

    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她在竹榻上翻腾了两下,最后又悻悻趴回了薄褥上。

    苟儿哈哈大笑:“爷,老鼠要把您的床啃断啦。”

    宿流光哼了声,没有回答。

    王爷的床?

    解盈还没来得及惊讶,小童已端着一瓢赤豆甜汤进来。

    正值日出时分,天气尚有些湿寒。香甜的热气暖腾腾地扑面而来,令人馋虫大动。

    解盈动了动唇,喉咙里嘶哑得发不出声响。

    “别客气啊。”苟儿吐舌道,“你那侍女报官去了。手还抬得起来吗?我喂你?”

    解盈忙摇头,拘谨地接过甜汤,跪坐起来,一勺勺慢慢地喝着。

    “苟儿,”她喝了几口,终于能说话了,“我想出去拜谢王爷……”

    “我的祖宗啊,”苟儿连连哀叫,“别,千万别。”

    解盈不解地看着他。

    “你猜爷为什么不过来看你?”苟儿道,“他最烦别人谢他啦。你又跟个酸儒似的,整天谢来谢去,想烦死他不成。”

    解盈一怔。

    苟儿收起碗筷,不满地嘟囔道:“爷说,没人能逼他做事,他想做是他高兴,别人千恩万谢的,听得人心头火起。”

    他把碗筷拿去溪边洗了,折回来时颇有些强硬地给解盈拉上被褥:“好啦好啦,吃好了就继续睡觉。”

    他一张嫩脸,故意摆出一副老成的样子,解盈只觉有些好笑。

    她依言躺回床上,却伸手拽住了苟儿的衣角:“苟儿,这是王爷的屋子,是不是?”

    苟儿道:“是呀。”

    这小屋傍山临水,窗前桃花翠竹相映成趣,清泉流经门口,在后院汇成一方小瀑,使得室内也清净幽凉。

    只是环境幽静清丽,屋内却狭小简陋。一张矮榻对着窗,榻前铺两条竹席,宽不盈米的小几上搁着笔墨纸砚,书卷全装在竹编的箧中,纸页泛黄,已然老旧。

    她低声问:“王爷千金之躯,如何下榻此处?”

    苟儿闻言,嗤笑一声:“怎么?看不上这陋室?”

    “自然不是。”解盈忙道,“只是素闻禁宫之中,规矩森严。王爷如此自在,着实令人羡慕。”

    苟儿动作一顿,抬起头来,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冷冷道:“我家王爷不是在宫中长大的。”

    说完他便扭头出门,好像有点闹脾气,临走还嚷了句:“幽竹苑就一间屋子,你睡够了床,就去睡地板!”

    解盈瞧着他的后脑勺消失在门外,不知自己哪句话又得罪了这小孩。

    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响起:“他胡说的,你不必理会。”

    解盈轻呼一声,转身看见宿流光的轮椅正停在窗前。八王爷背对着她,手中握着一卷书,一支细毫正在纸卷上勾勾画画。

    他虽开口说话,却没有看解盈。解盈支吾了会,把道谢的话都咽进了肚子里,才道:“既然只有一间屋子,我占了王爷的床,王爷去哪里休息呢?”

    宿流光头也不抬:“何须急着休息。权且欠着,等你伤好走人了,再将攒着的觉一并睡了便是。”

    解盈哭笑不得:“觉岂能攒着睡。爷,我已经麻烦您太多,待我去拜见方丈,另寻个寮房歇息吧。”

    “哦?”宿流光也不恼,只是心不在焉地道,“你去试试。”

    解盈想了想,便撑着身要爬起来。

    腰间又是一阵麻软,“扑通”一声,她软绵绵地跌回榻上。

    宿流光轻轻地笑起来,声音如清泉击石,泠泠动听。

    “你身上还疼么?”他忽然问。

    解盈立刻反应过来:“这是用了何等灵丹妙药?竟已不疼了。”

    “嗯。”宿流光合上书卷,缓缓擦拭着手中的竹笛,“山茄花可止痛去脓,却会叫人肌肉松弛、四肢无力。我常用的药里有这一味,现在都涂在你身上了。”

    解盈哑口无言,半晌,才长叹一声。

    宿流光不再说话。他将竹笛举至唇边,清幽的笛声婉转萧瑟,孤寂却不自哀,山泉般从茅茨松竹间汩汩泻出。

    这笛音似乎并无曲调,而是信手所至。无谱无章、无词无句,世间独此一曲,听客以为要结束时,它却袅袅而续;渐入高亢,它又戛然而止。

    曲如其人,任性古怪,不掩动听。解盈心想。

    “王爷可知,我的伤几时能好?”过了许久,她问道。

    “再过三日便无碍行动。”宿流光一边推着轮椅从窗前离开,一边道,声音由近变远,又变近,“肩上那一箭有些厉害,需静养一个月。”

    解盈垂下眼睫:“既如此,这三日就叨扰王爷了。”

    宿流光没有答话。

    他扶着轮椅进了屋,靠近床榻时,解盈才发现他今天戴着一条雪白的面纱,整张脸捂得严实,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

    解盈忍不住笑道:“爷,脸上怎么了?”

    宿流光不搭理她,只是拿一双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直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爷?”解盈小声唤道。

    宿流光偏了偏头,换了个视角继续打量她。

    解盈的脸微微泛红。

    宿流光忽然拿竹笛挑了挑她的手肘,让她把手臂打开些,她浑身僵硬地照做了。接着,竹笛划到她腰间,很轻地碰了碰,最后又往下落在她足上。

    “你的脚很小。”宿流光淡声道,“雨天留下足迹,一眼便能认出来。”

    解盈耳根都烧红了,她脸上热热的未解其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和宿流光初见便是在一场大雨之后。

    “王爷,”她惊道,“你那时就知道我是……”

    宿流光不置一词。

    竹笛从解盈身上移开,宿流光寻了一张纸,草草落下几笔,接着屈指叩了叩桌面。

    丁甲神出鬼没地出现在门口:“爷。”

    “照这个尺寸,添几件衣服。”宿流光随口道,他转头看向解盈,“褙子要什么样式的?我瞧你穿红的好看,你说呢?”

    解盈“啊”了声,羞愧道:“王爷,我实不知……”

    宿流光懒懒地摆了摆手:“罢了,你先去找些锦缎来,给我看过了再拿去做。”

    丁甲低头道:“太后赏过几匹蜀锦,爷还记得不?”

    宿流光毫不在意地道:“就它吧。”

    丁甲出去后,解盈才回过神来:“爷,这……我……”

    “聒噪。”宿流光斥了她一声,她当即哑了口。

    “都给你记在账上。”八王爷摇着扇,慢悠悠地道,“相类杂多,将来一并还了吧。”

    日上三竿,解盈开始隐隐感到肩头背后传来的疼痛。

    她知道是药效过了,熟悉的痛楚如蚂蚁般啃嗫着她的皮肉。

    此时之痛似乎比先前更难熬,她心想,大概是因为山茄花的副作用。

    也正是这种痛楚,令她能够从床上缓缓地爬起来。双足略颤,堪堪平稳地支撑起身体,她摇摇晃晃地下了床。

    松风竹韵穿堂而来,溪水安宁地流淌。小屋虽陋,却胜在一片惬意,屋前火炉噼啪窜着火苗,正在煮酒。

    瓯中酒已快烧干,宿流光却坐在轮椅中,一动不动。

    解盈走上前,只见八王爷肩头搭着一件外袍,已然沉沉睡去。长笛搁在膝头,书卷则早已落在地上,他手里只松松抓着一样东西,解盈一看,那是只小酒壶。

    她忍俊不禁,心道:王爷又贪杯了。

    她深深地看了宿流光一眼,只觉自己的脚步变得更拖泥带水。她咬了咬牙,逼自己想起解左京,想起解鼐。

    她逼自己想起那个晚上——她潜入解左京的书房中窃听解左京、解鼐与另一人的密谈,不料露出马脚被解左京察觉。

    解左京素来严厉,她本以为自己会遭到一顿喝骂,甚至责打,不料解左京竟然老泪纵横地跪在她面前。

    “盈儿。”解左京罕有地叫她的乳名,“盈儿啊,只有你能救为父,也只有你能救——你弟弟……”

    “……盈儿,走上这条路就没办法回头了。为父已经,无路可退了呀!”

    解盈握紧了拳,心道:此地的安逸便如山茄花一般,一旦陷足,便再难前行。

    她加快了离开的脚步,忽然,她听到身后传来“喀嚓”一声响。

    解盈下意识地回头,身后,宿流光歪在椅中瞌睡,手中的酒壶不知何时打翻了,滚烫的玉液洒在桌上,将八王爷雪白的手掌烫出一块红印。

    八王爷许是累得慌了,居然没有醒来。

    解盈的心仿佛漏跳一拍。她蹒跚着跑回屋前,揽着宿流光的腰,喘着气把他抱回屋中,放在尚且温热的卧榻上,又替他拉上了被子。

    “爷……”门口丁甲抱着满怀锦缎,瞧见屋内的景象,顿时失语,“扑通”一声,怀里的东西落了一地。

    解盈与他面面相觑,一时间竟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风吹过窗前,宿流光随意涂画的“借条”飘散在地。

    解盈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和一旁散落的案卷文章混成一团,心想:这下是再也分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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