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盈这一留,就从春末留到了夏初。

    她身上的伤好得不慢,但宿流光总能给她一二差遣,或是去宝殿佛堂打扫,或是去市集采买,甚至有时候叫她陪苟儿玩上一整天。

    宿流光不喜人近身,屋舍又狭窄,苟儿与丁甲夜里便住清凉寺的通铺,白天再回宿流光身旁伺候。解盈伤重时,宿流光命她睡在床上,自己则在椅中小寐,偶尔挑灯夜读。解盈身上好些后,她便再不肯睡床,转而睡在了宿流光榻下的草席上。

    所幸她习武之身,从小吃苦,也未觉不便。

    “爷,”她面朝着烛光而坐,面色绯红,与宿流光相处多日后,她知道宿八王不爱别人称他“王爷”,便也随着苟儿丁甲,叫他一声“爷”,“我的伤好得大全了,您省点药吧。”

    宿流光不理她,慢条斯理地给她背上捻药。他生来金贵,自然不擅长做这些伺候人的营生,只是他习惯精雕细琢,捻抹间也好似在琢磨什么器物般,仔细精密。

    解盈还欲再说,他忽然屈其指节,在那条蜈蚣似的疤痕上勾了勾。

    解盈痒得“诶哟”一声,闹了个大红脸。

    “痒么?”宿流光闲闲地笑道,一边笑一边替她上药,“结痂了,涂点药不容易痒。”

    解盈抿着嘴唇,赧颜地拢了拢搭在肩头的褙子。

    “嘘。”宿流光顿了顿,吹了口气,轻声道,“别动。羞什么,你在我眼里跟块白切肉似的,有甚好羞的?”

    解盈扭过头瞪了瞪他,只见八王爷眼中笑意晏晏。她又转头,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大半片雪白肌肤曝露在外,上面盘踞着一道狰狞的箭疮,确实称不上动人。

    “白切肉看着还要更好些。”她小声嘟囔着。

    “嗯,嗯。”宿流光垂首替她包扎,有一声没一声地敷衍,“好好睡一觉,明天有要事要你去做。”

    解盈来了精神:“要事?”

    “是啊。”宿流光停了动作,替她拢上外裳,“要事。”

    解盈识趣地接了盆水,等宿流光净了手,才扶他上床躺下。

    “是何事啊?”解盈小心翼翼地替他解了发巾,要去解面纱时,却被他制住了动作。

    “将烛火熄了。”宿流光命道。

    解盈忙起身吹灭了烛火,回到自己的席上躺着。

    月色透过窗棂,风有些暖湿,窗外长草摇曳,芦花中传来唧唧虫鸣。

    “观此天象,不出三日,临州城便要入梅了。”宿流光忽然道,声音有些低沉,“梅雨时节天气湿热,我身体不适,不宜外出。”

    解盈安静地听着,此时才道:“爷,可要我随身照顾?”

    宿流光愣了愣,嗤笑一声:“谁要你照顾,你照顾好自己便行。有件事本该我去做的,但这回我不想去,还是交给你去办——你可听说过摩罗国来使之事?”

    解盈道:“这几日有所耳闻,说使者身份尊贵,乃是摩罗国大王子李修阳。”

    “嗯。”宿流光颔首,“大启以临州为都,西有摩罗,北有呼敕,均是异族胡人。摩罗国人肤黑目黄,多好佛道,因此来使李修阳提出,此行不住驿馆,要住佛寺。”

    解盈明白了:“清凉寺?”

    “正是。”宿流光道,他忽然话锋一转,“摩罗人骁勇善战。当年□□武德帝曾经大败摩罗,太宗文帝又娶摩罗公主为妃,修佛塔‘明镜台’以为不战之约,台中供奉了一件摩罗国出借的国宝,法身设利罗。”

    解盈低声道:“我记得这明镜台已在动乱中毁去。”

    “二十年前,金银台事变,动乱四起,明镜台毁于大火。不过,法身设利罗似乎并未流失,而是被藏在清凉寺中,由住持慈印看管。”宿流光沉吟道,“你明白李修阳此来非要住清凉寺,是何缘故了么?”

    “他们想讨回国宝?”解盈问。

    宿流光道:“兴许有此缘故。”他的语气有些散漫,并不笃定,却好似也并不在乎。

    解盈试探问道:“王爷莫不是要我去看守法身设利罗?”

    “此时自有朝廷派兵把守,轮不到你我。”宿流光懒懒地摆摆手,“明日,慈印方丈打算在清凉寺摇光峰展示法身设利罗,并邀我前去观看。我对那东西并无兴趣,这几日身上也不爽利,只是方丈于我有养育之恩,不便强拒,干脆你代我去看上一眼吧。”

    解盈将他说得话仔细记住了,才松了一口气,笑道:“我还以为是何等大事,只是看上一眼,想来出不了岔子。”

    宿流光却道:“未必如此简单。”

    他只短短说了一句,不再多话。

    解盈猜他有什么不便开口,柔声道:“爷,若你需要,我会看好那设利罗,确保它万无一失。”

    宿流光沉默片刻,忽道:“无碍。看好你自己更重要。”

    解盈怔怔看向他,茫茫黑夜中,八王爷只是窗前一个消瘦的影子。

    宿流光又过了一会,才缓缓道:“那东西纵是丢了,也就是一桩盗案。盗案么,有什么要紧的?”

    “你是担心……”解盈微微睁大了眼睛。

    宿流光不置可否,只道:“人心叵测,摇光峰又地势险峻,你若能照顾好自己,便替我走一遭,回来后将阁中发生之事细说与我听。若没有十成把握,不去也罢。”

    解盈笑道:“解盈不才,自保的能力却还是有的。”

    “想清楚。”宿流光的声音微沉,语气严厉了些,“我只爱听实话。丁甲告诉我,他只有八成把握,我便不许他去。换了你也是如此。”

    解盈没有接话,她跪坐起身,轻轻握住宿流光垂在床沿的手掌,认真道:“爷,若只是自保,我有十成把握。”

    宿流光仍板着脸:“当真?”

    “当真。”解盈差点被他逗笑,“我伤已愈,那帮匪徒若再来一次,连我的头发丝都摸不到。”

    她的声音温和自信,却没有丝毫傲慢,宿流光借着月光看着她澄澈的眼睛,知她没有夸大其词,才放缓了语气:“那便托你帮我这个忙。”

    解盈点头。她想了想,又道:“若有歹人盗宝,可需阻止?”

    “不必。”宿流光声音平稳,“你只要看着,然后太平地回来。”

    这夜直到夜半,解盈都没有睡着。

    她知道宿流光也醒着。八王爷一开始呼吸和缓,似是在思索什么事情,又过得几刻钟,他气息不稳,似乎有些烦乱。

    “爷。”解盈轻声问,“可是有烦心事?”

    宿流光半晌才道:“飞蚊扰人。”

    解盈“噗嗤”一笑,她往床前靠了些,侧耳倾听,什么也没听到。

    “哪儿?”她低声问。

    宿流光拉了她一把,她顺势爬上床,靠着床沿倚着。

    蚊子并不卖她的面子,仍然凝神屏息,不发一言。倒是八王爷很快就有些困了,背对着她,似乎打起了瞌睡。

    不知是不是巧合,蚊子忽然“嗡嗡”几声。那嗡鸣声在宁静的夜晚听起来格外恼人,解盈没来由地心头火起,她拾起几上的木簪,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甩,噪音戛然而止。

    木簪钉入墙中,仿佛刺入豆腐般全无声息。她松了一口气,确认宿流光仍在睡梦中后,才打算翻身下床。不料,宿流光半个脑袋正枕着她的衣角。

    她抽了抽衣袖,八王爷的呼吸便微微一顿,她登时僵硬了身子,不敢再动。

    水声滴答,天公似乎在酝酿一场梅雨。解盈呆呆在床上坐了片刻,不知为何,竟也安然生出几分困意。

    她撑了撑打架的眼皮,最后罕有地放任了自己,侧身躺倒在床上。

    身畔之人不热也不冷,像朵云一般不近不远地挨在身旁,解盈恍惚地想着窗外的清云朗月,坠入梦乡。

    在解盈与宿流光熟睡的时分,清凉寺脚下的一处客栈却无人入眠。

    “到底怎么回事啊?”

    “吵吵嚷嚷的,大惊小怪!”

    “我好好睡着觉呢……你说有鬼就有鬼?”

    客栈老板一间间厢房点头哈腰地道歉,又一间间解释:“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唉这不是有位客人丢了宝贝……没有没有没有,怎么敢怀疑您呢,哈哈、哈哈……”

    “不搜东西,我们就,那个,门口看一看,啊,看一看。”

    “嗳,是您哪?您不是应该在山……噢噢噢,不说,咱一句也不说。”

    他匆忙走完一圈,回头对着身后的皂衣大汉怒目而视:“你确定看到了一个女鬼?”

    “俺确定啊!”汉子叫道,“她还偷了俺给媳妇买的金镯子呢。”

    老板怒道:“这全查过了,哪里有女鬼?连女人也没有!”

    “真的有女鬼啊……”汉子哭道,“她敲了俺的窗,俺推开窗一看,好家伙!一张惨白惨白的鬼脸就贴在我的窗户纸上,快碰到我的鼻子尖了!”

    夜风吹来,老板缩了缩肩膀,口中兀自逞强:“你怎么知道那是个女鬼?说不定是个打尖的娘子呢。”

    “她披头散发的,脸比雪还要白,还,还还还有……”那大汉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极可怕的事,他的语气结巴了起来,“那女鬼,她还……她还没有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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