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因为宿醉,这一夜解盈睡得特别沉。

    她醒来时,天光晦暗,看不出时分,问过路沙弥,沙弥说晨钟才刚刚敲过。

    解盈松了口气,去南厢房找萧琅玥,萧琅玥仍在呼呼大睡,隔着门板都能听到鼾声。

    解盈暗自觉得好笑,也没把故友吵醒。

    她去方丈室见了慈印,慈印为她引荐了师弟慈觉,只见那慈觉长得方脸阔鼻、面目凶狠,头顶九个结疤大如铜钱,看起来不似得道高僧,倒像凶徒悍匪。

    解盈合十鞠躬道:“见过慈觉大师。”

    慈觉高念佛偈回礼,他虽生得凶狠,声音却正气凛然。

    慈印微笑道:“我师弟主掌禅医寮,精通医道。山间难免有蛇啮虫咬、跌打损伤,若是有个万一,解施主找他便是。”

    慈觉再次合十行礼,解盈倒是心中一动:“慈觉禅师,我有一友人,一到梅雨便苦夏难耐,敢问禅师可有调理的法子?”

    她刚说完便有些后悔,宿流光自幼在清凉山长大,所患之疾寺中僧人想来再清楚不过,何须她开口求助?只是她想起昨夜信上笔迹,字迹虽飘逸灵动,却难掩失力虚浮之症,总是不免多虑。

    慈觉还没说话,慈印先开了口,长眉方丈仁爱地看着解盈,目光洞彻:“如此说来,流光亦有苦夏之症,每年夏日,慈觉师弟都会为他调配一副‘清露冷花丸’,尚有多余——慈觉,你去替解施主取来。”

    解盈面色微赧,忙道:“不劳禅师来回跑,我随禅师一同去取!”

    二人自无异议。慈印称要讲经做准备先行告辞,解盈便跟着慈觉,往禅医寮去。

    禅医寮并不在禅院僧寮中,而是另有一座小院,距方丈室稍远。

    解盈与慈觉一前一后沿着卵石小径前行。慈觉高大沉默,一路默不作声,提着一只竹篓,偶尔蹲下来,将路边丛生的野草连根拔起,放在篓中。

    解盈仔细一看,只见他拔起的是一种紫瓣白心的喇叭状小花,忍不住问道:“禅师可是在采摘草药?”

    慈觉点了点头,讷讷道:“解施主,这是醉心花,你认一认。”说着他从篓中取出一朵小花,递给解盈,又道:“小心莫碰到它的汁液。”

    他的手掌粗厚宽大,细小的花朵夹在指间,如蚌中含珠一般。解盈小心翼翼地将那花朵接过,触碰到花瓣时,她忽然闻到一阵诡异的幽香。

    “这是……”她讶道。

    “醉心花又叫山茄花。”慈觉道,“清凉山中常有生长,不过此花全株有毒,寻常弟子不慎碰到,轻则头晕神迷,听闻异声,重则痉挛抽搐,危及性命。”

    说着他解下水囊,让解盈将花朵抛开,两人一起净了手。

    解盈瞧着山茄花绸缎般艳丽盘旋的花瓣,问道:“前几日我身上有外伤,八王爷给我用的药中似乎就有一味山茄花,可是此物?”

    “正是此花。”慈觉点了点头,低声道,“八王爷幼时被毒蛇伤了腿,未及时医治,落下了病根,不仅不良于行,一旦暑热或阴雨,还会浑身发热,酸痛不堪。这山茄花入药后,可缓解疼痛,麻痹知觉,所以我也替八王爷开了一方,让他谨慎服用。”

    解盈怔然出神,她想问问为何宿流光身份何等尊贵,怎会延误医治,但又深知宫门水深,此中玄机必不容自己所知,便强压了好奇,心头兀自酸楚起来。

    不知不觉二人便到了禅医寮,慈觉取出两只瓷瓶,低头看着解盈道:“这瓶给你友人,让他每日早晚服一丸,可缓解苦夏之症。另外这瓶,我算着八王爷的药也该添了,你若不嫌麻烦,下山时帮我捎带给他,可会麻烦?”

    “怎么会?”解盈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瓷瓶,面红耳赤,“实不相瞒,我原本就是想提八王爷讨药,实在是让禅师见笑了。”

    慈觉抿着厚厚的嘴唇,质朴地笑起来:“有人牵挂,是王爷的缘分。”

    解盈脸上更红,心中却想:他这样的人,理当有更多人牵挂才是呢。

    解盈于萧琅玥一同用了午膳,萧琅玥瞧起来酒还没醒,哈欠连天,刚吃完便嚷嚷着还要接着睡。

    解盈稀奇道:“你这般稀里糊涂,这么多年是怎么活下来的?”

    萧琅玥冲她翻了个白眼:“没心没肺,若不是遇见你,我会喝这么多,舍命陪君子么?”

    解盈笑着摆手,轰他回去接着睡。

    她又绕着清凉寺逛了圈,一路努力辨识慈觉教她认识的山茄花,偶尔停下脚步,听几个年轻弟子嬉笑打闹,倒也颇为惬意。

    从清凉山到内宫纵使骑马也要大半个时辰,方丈忙于替太后讲经,早早离去了。又过了许久,未时钟响,众弟子进藏经阁做午课,清凉山再次陷入宁静。

    黄梅雨时大时小,断断续续不曾停过,到了下午,雾愈浓重,好似连声音都阻隔了一般。

    解盈回到寮房,隔着窗看见萧琅玥光着身子大睡,又看见北厢房的李王子像一根蔫菜一般缩在墙角叽里咕噜个不停,他一条腿绑着夹板架在椅上,桌上酒菜虽然丰盛,确一口微动。

    解盈走上前,轻轻叩了叩窗台。

    李王子发出一声怪叫。

    解盈挑了挑眉。

    李王子仍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张嘴欲喊:“妙,妙……”

    解盈捂住他的嘴,低声道:“闭嘴。我就问你几个问题,不打你。”

    李王子的大眼睛挤了两下,快挤出眼泪了。

    解盈这才松了手,正色问道:“你到底在害怕什么东西?”

    李王子缩了一下肩膀。

    解盈抱着臂,耐心地盯着他看。

    李王子“咕噜”了声,说完才想起来眼前人听不懂摩罗语,转而道:“女……女邪,邪恶……”

    解盈蹙眉:“……女人?你是说那无口女?”

    李王子用力地点了点头。

    解盈道:“你住在驿馆时,亲眼见到了那无口女?”

    李王子点点头,又摇头。

    解盈不解:“什么意思?”

    “别,别,地方。”李王子结结巴巴地道。

    “你在别的地方也见过?”解盈略微有些惊讶。

    不料李王子仍然摇头,而是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你在别的地方听到过她的声音?”解盈满头雾水,“脚步声?说话声?她没有嘴,怎么说话?”

    李王子面色泛着诡异的苍白:“唱……她会……唱……”

    解盈只觉一阵恶寒:“你听到她……唱歌?”

    李王子紫着脸,慢慢地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空中掠过一群候鸟,发出尖锐的嘶鸣,鸣叫声在山谷间回荡,如同凄厉的哀歌。

    解盈有一瞬间的失神,她飞快地回过神,又问:“你说的地方是在哪里?”

    李王子的脸更紫了,他嘴里咕噜了一声,声音极轻。

    解盈忍不住凑过去了些。

    接着,李修阳颤抖的气音爬进她的耳道,让她皱紧了眉头:

    “这里。”

    虽知是无稽之谈,李修阳的古怪表现,也让解盈不舒服了好一阵子。

    好在设利罗之事就安排在明晨,此后虽不知打算如何收场,但她至少可以回去交差了。

    回去。

    她心道:“回去,然后呢?”

    她欠宿流光的人情如此便算偿完了么?她再也没有寄人篱下的理由了,她该去梅县找解左京,继续保护解鼐,听奉调遣,还是如萧琅玥所说,抛下一切,和他一起去逍遥四海?

    解左京对她有恩,萧琅玥对她有义,若二人咬定要她相随,她恐怕都不会拒绝。

    可她只觉心中像被挖开了一般,空荡荡的漏着风,并不疼痛,只是像一颗被挖掉了核的果子,淌溢着酸涩的汁液。

    眼前的雾气消散了许多,她定睛一看,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沿着石阶走到后山下。

    熟悉的流水声钻入耳中,她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已到了宿流光住处左近。

    她怔怔地“嗳”了声,有点手足无措,好在袖子里揣了两瓶清露冷花丸,此次拜访并非没有由头,加上昨天被射死的信鸽和李王子诡异的反应,她忽然觉得自己有满腹情报急着要告诉八王爷,急到一日都不能多等了。

    思及此,解盈的脚步都变得轻快了起来,她轻车熟路地穿过竹林,拨开垂蔓,走到宿流光的竹屋前,轻轻敲了敲门。

    里头没有回应。

    她小心推开门扉,只见屋中小炉仍“噼里啪啦”窜着小火,温着梅酒,桌上搁着摊开的书,一旁的粥喝了一半。

    宿流光却不在屋里。

    解盈高悬的心落在地上,在胸腔里发出空洞洞的回声。她抿了抿嘴唇,走进屋中,将药瓶放在桌上,并细细写了字条,压在瓶下。

    她又在自己常卧的席上坐了片刻,最终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这间小屋,转身往清凉山走去。

    雨难得的停了片刻,山间却更为闷热,解盈顺着水声走到溪前,舀起一捧凉水洗了把脸。就在此时,一样东西吸引了她的目光。

    一只薄木小舟如往常一般系在溪旁,舟中垂下一缕雪白的纱衣,云絮一般浮在水中。

    解盈睁大了眼睛,蹑手蹑脚地拨开野草,走到舟边。她站在溪边覆着苔藓的青石上,俯身看去——

    眼前的景象叫她既失神又失望,失望的是舟中小憩之人并非她心中所念,而失神的是,此人姿容之盛,实乃她前所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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