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纳到底没有睡觉,明明很困。座椅前的娱乐终端里放着那本她看了不下三遍的□□电影,她却望着窗框失神。
屏幕里正演到女主角的欢欣雀跃,作为咖啡店员的她才把那位总陪到她深夜的儒雅客人当作心上人。可这都是假象。莱纳的耳麦里是女人念着独白,她唇边的笑容却很讽刺。因为啊,这一段情节大概是整部片子里女主角最开心的时光。
那是个痛恨□□的女人——她的父亲误卷入两派相斗,至今仍瘫坐轮椅。可她喜欢上的那位儒雅绅士,恰是□□里的二把手,不过那时的她尚不知情。她总在他面前敞开心扉无所不言,换来他略显落寞却包容的笑意,只当是他本性如此。
识破男人真身是一次阴错阳差。她夜班的那天他没有如往常作陪。心里失落的她只想回家喝个烂醉,挑了一条偏僻的近路,好巧不巧被小混混拦路劫财劫色。
西部的夜,多风沙,行人,宜行凶。
她被人逼到墙角,无助感蔓延,心头、脑里剩下的只有他的名字。她不自觉叫喊出声,要他来救她。耳边的小混混不留情嘲讽,说她的男人不会来。而她想的是,他甚至还算不上她的男人,又凭什么要救她。泪水终于克制不住涌出,落到匆匆赶来的他眼里,只剩心疼。
他不是故意不去陪她,只是那夜有笔大生意,他的身份不得不去。但那夜他的右眼跳个不停,从不信邪的他心里莫名不安。交易甫一结束往回赶的他,撞见尽是如此场面。他又惊又怕,惯握刀的手第一次害怕到颤抖。他穿着一身来不及换下的黑衣,无月的夜,路边昏黄夜时明时暗的灯光照亮他一双黑眸里的残暴和怒意。
喉头挤出的一声“滚”是所有血腥的前奏曲,只是当时,小混混没有意识。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认得□□里的高层,混迹街头巷尾的年轻人和组织犯罪之间永远只有擦边球。是那把刀,那把从不失手的刀,和刀刃上的标志让他们认出了他。混混也许没有见过他,但没有谁不曾听过他的传说。
手起刀落,混混的一只手就那样没了。温热的血喷了他同伴一脸,有几滴落在女人脚前。没有人尖叫。他们看着他根本不敢出声。眼睛里是本能的惊惧,手指颤抖得想指他,手臂却根本抬不起来。
“大……大哥……饶……饶命啊……我们有眼无珠,不知道是您……您的女人……”
从前听惯的话,这一刻忽然不想再听到。仿佛是他依仗着身份霸凌那个他打心尖喜欢的女人似得。他压着眉头动用所有自制克制心中滋生的狠戾,道一字“滚。”唯独不想在她面前那样。
小混混拖着同伴连滚带爬的逃走,他转身,声音竟也有几分发颤,“你……还好吧?”
他靠近,她却在后退。意识到什么似的苦笑,笑容有多讽刺。他的传说,没有人不知道。他在女人的眼里看到害怕——他最不想在她眼里看到的情绪。那些她曾在他面前讲过的故事,他一个字都没有忘。因为记得,所以清楚她有多恨让她父亲无端遭殃的□□。那一刻他无比痛恨自己是□□,又无比庆幸。
至少,那样的他那从别人手里救下无力自保的她。这样就够了。他安慰自己说,纵然心里没有半点好受。他是那样清晰得认识到他们之间再无可能,清晰到还能挤出往常她最喜欢的笑容,对她说一句,“你要保重。”
她没有赶走他,但她的行为代替了她。拖着无力的身子和满脸泪水踉跄着一步步回家的她并不知道,那个她以为早已离开的他,在不近不远的地方跟着。她看不到他握紧的拳,也不会知道多少次他想冲上前,抱紧她。
夜里她呆坐在床前,是久久的无眠。
难怪他总是不告而别,回来后莫名一身伤;难怪她提起□□,他总一笑了之;难怪说起父亲,他总由衷说一句“我很抱歉”;难怪她问他是否战地医生,他不解释也不否认……那么多迹象,她却一点没察觉,而他就那样冷眼看着不点破。
原来……都是假的……连我爱你这一句话,也是吗?
她坐在床前哭了一夜。他倚着阳台,吹着冷风,喝了一夜酒。
他再没来过咖啡店。成年人的世界,最受不了撕开一切假象的对峙。她却想他来,想要大声质问他为何欺瞒,想要问一问玩弄她是否开心,想要……她其实心里知道,她想要的其实只是见见他。
没可能否认的,她确定自己喜欢上了他。想念到发疯的那种喜欢。
终于慢慢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好似回到从前的一成不变和平静。可连不相熟的同事都看得出来,她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怎么可能再回到从前。她抹着桌子又想起拿唇彩恶作剧为他画脸的情景,失魂落魄。
她在十月的一个周末收到了来自他的一个包裹,是她曾经说过很喜欢的雏菊项链。不是任何特殊节日,他们之间也再无联络。不明白他为什么突如其来寄了那样一个包裹。假象中平定下的心又开始乱跳。
为什么又一次出现,为什么打破她努力经营的平静。
“喜欢就去追。他和你是有深仇大恨,还是上辈子欠了你?最看不得你这幅模样。”朋友的话点信了她。其实内心深处她知晓,伤她父亲的不是他也不是他的帮派,可是情感上过不了那一道坎。真的要为那一道坎放弃他吗?她那样问自己,却无法答出爽快的一个“是”字。
她到底按耐不住,冲去了他曾留给她的地址,不顾一切想要表露真心。
开门的老者西装革履,听说她的来意却长久沉默。久到她不安,他才好容易拣回一些管家应有的礼仪,请她进屋,为她泡一杯红茶,放了半杯糖。是她的习惯,嗜甜。没想到他连这些都记得,没想到他会告知自己的管家。
她面露惊喜得转向管家,管家却面露不忍。他在她的面前放了一封信,然后转身走了。诺大的客厅,徒留她一人。空荡荡的叫人不安。信封上伍兹,信笺的开头是这样写:【我不希望这封信交到你手里】。
她忽然不敢看下去,用发抖的手抓起茶杯喝一口上好红茶。放了半杯糖的茶竟也苦到难以入口。
莱纳抓下耳机。后半部分的内容并不很想听下去。她记得之后会是读信。她不想听到信的内容,半点不想。
灰色西装的主人不知何时回到她身边,抽走她手里的耳机,笑说:“我果然不该信你会乖乖睡觉。”
她掀了掀眼皮,由着他在身边坐下。不去看荧屏,脑里是对每个画面精准无误的记忆。她唤了男人一声,“安德烈,情感真会毁了一个人。”
被她唤作“安德烈”的男人摇摇头,“我以为是你曾说,要击溃一个人首先得理解他的情感。”她笑了笑没有回答。心里想的却是,共情是把极危险的刀。这把刀真在毁了她。
她所不知道的是,九万英尺下的暗室里,布鲁斯也在看着同一本电影。电影里的女主人公铺平了信纸。纸笺上的字迹端得好看——像是一场郑重的话别。
【我不希望这封信交到你手里——你看到它的时候,我大概不在了。但这或许是你所希望?像我这样罪孽深重之人,哪配得上你这样洁白的花朵。
你曾说你恨□□,说他们的喜怒无常夺走了你父亲的人生。我那时想说,喜怒无常也夺走了他们的人生,可你大约不会愿意听。
你可能以为许多人选择□□,因为一心向恶。事实是,许多人或许从没有选择机会。我说这话并不意图在为他们、为自己辩解。单纯想从我的角度和你聊聊你所痛恨的,世界另一面。
我自幼在□□之家长大,未来于我是既定的轨道。遇见你之前,从没考虑过第二种选择。像你听闻的那样,我很擅长这一行——换谁大小磨练都不至于做得太不好,我只是比他们多了一些天赋和勤恳。
可这样的我却回答不了你一句简单质问——你那天声嘶力竭问我“他们为什么这样做”。回去后,我想了很久,几十年如一日烂熟于心的生活竟答不上一个为什么。从前的我大概会告诉你,空想家才谈理由,实干家追求效用。而你一定会说——事实上你也早已说过——肆虐横行,他们快乐吗?
快乐?大概不是。换谁日复一日提防被人暗算,都不会有太多闲情去快乐。我的世界压抑、沉重、反复无常,我原以为这一生会在此沉沦。直到遇见你。
你是这黑暗里唯一一束亮光,吸引我不住靠近。想要跨越这道鸿沟,习惯黑暗的眼睛却终被烈日灼伤,也污浊了日光。你该是那寄居天上,不为人间阴险杂乱所扰道无忧果,我不能够也不希望你涉足那些龌龊一二。虽然不想承认,可离开我,你会过得更好。
你总说我不告而别,所以这一次我同你话别。
谢谢你为我枯燥乏味的人生带来一点意义。你是我所有敢想不敢为、努力扼杀的美妙之结合,愿你带着来自黑夜的祝福勇敢得绽放光芒。谢谢你,请永远得忘记我——就像你赌气发誓时说得那样。
我该走了。
父亲说,情感是不该有的软弱,只恨自己没有早些尝到。】
她问管家,他走是走到哪去?
管家说,前些日子有敌对帮派挑事,他亲自带着武装精英应对,却再没走下战场。那一战,重视十六人,轻伤三十四人,无一人亡——除了他。有目击者称,他在战势落定后,丢开了手中的刀。
他只是不想活了。不想活在这个失去了她的世界。
最后一句话管家没有说,也不必再说。她早已泪流满面。
电影末尾打上了“剧终”字样,安德烈摘下耳机长长呼出一口气。心里有什么压着,感觉很不舒适。想问她为什么爱看这种虐戏虐肺的电影,回头瞥见她闭着双目,呼吸均匀。
看吧,到底是累着。
他脚缠绕好耳机线,轻手轻脚挪走。却不知道,他背后的她睁开的眼里没有半点睡意。
远方的暗室里,阿福为布鲁斯端上咖啡和甜饼。他的少爷正盯着荧屏发愣。而他的桌上草草记了那句话。他探头去看,少爷试图去拦,拦得并不尽心。
【你是这黑暗里唯一一束亮光,吸引我不住靠近】
【你是我所有敢想不敢为、努力扼杀的美妙之结合】
【离开我,你会过得更好】
【你总说我不告而别,所以这一次我同你话别】
这就是你想和我说的么?莱纳。布鲁斯无声得问。可我不听。要我听信的话,至少亲口同我说。
而不是……假借着电影,欲说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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