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雨村瞳孔猛地一缩,  目光凌厉地看向崔嘉,正与崔嘉投向他带着深意的淡然眼神对上。贾雨村心中一紧,崔嘉竟然是当真要这么做!为什么?

    甄家是体面人家,  崔嘉虽然没有功名,  在金陵城里也小有名声,  何况说起来对自己还有些恩义,  这让他觉得尴尬为难。

    那从太医院引退的洪老太医,在金陵城里是很受尊敬的,  请他看病的达官贵人不少,他在太医院时,来往的人地位更高,  也不知积累下了多少人脉  。这样的老人,虽不涉足官场,  但即便贾雨村贵为府尹,也是不愿得罪的。而洪老太医为人清高正直,  还有一子尚在京城太医院里任职,绝不会愿意为薛蟠做伪证。薛家在金陵城是风光的皇商,但放在见惯了贵人的洪老太医面前,并不会因此而高看他一眼,宰相家人都七品官呢!

    “甄先生,既然有你这位人证,  那本官就要做进一步地调查了,此案押后再审理。”贾雨村当机立断地道,  随即宣布退堂,把此事先敷衍过去再说。

    众人怀着好奇和遗憾陆续离去,贾雨村连忙命人去请崔嘉留下来,他要问个究竟。

    府衙花园里,  贾雨村命人在凉亭里摆下了清茶、点心,端坐着等待。看到崔嘉从容踱步而来,面色平静,一付早就预料到了的模样,贾雨村心情复杂,他觉得自己以前似乎是把崔嘉看得轻了,此人心中自有城府。

    “贾大人是想问我今日在公堂上为何要那么做?”崔嘉没有和贾雨村多寒暄,径自开门见山地道:“其实真相就是那日冯渊被打得重伤,若不是我在旁边制止,连命都保不住了。而薛蟠却是毫无无损,所谓内伤沉重,完全是弄虚作假,来陷害冯渊的!”

    “这一点,贾大人不是心知肚明么?”崔嘉笑着道:“薛蟠这些行径,若是没有贾大人的默许和配合,哪里能瞒得过贾大人的慧眼?说来像薛蟠这样愚钝粗蛮的浑人,贾大人还要忍耐着和他应酬,也是很辛苦的!不过,薛家是四大家族,薛蟠又是兵权在握的王子腾外甥,贾大人帮了他,对自己可是很有好处的,也算值了!”

    被崔嘉尖锐地扯下了遮羞布,贾雨村脸色一沉,心中羞恼,不禁愠怒起来。是,以前崔嘉是对他有过帮助,但他也送过礼,那情分也还上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是父母官,你只是一介小民,我对你表现客气,那是我大度宽容、有情有义,你还当真以我的恩主自居了,着实太过放肆!

    “哦,那甄兄是心性高洁正义,不忍见冯渊蒙冤了?”贾雨村笑意不达眼中:“也是贾某自从入了官场,不能像以往那般出淤泥而不染,让甄先生见笑了!”

    “那倒算不上!”崔嘉淡淡地回答道:“我也只是个不会主动去害人,有余力时也愿意帮助别人一把,但却怕麻烦,也识时务的俗人罢了!薛家身后势力雄厚,连贾大人这父母官都要忌惮几分的,我这平头百姓如何会平白得罪他?”

    “你甄兄你为何”贾雨村委实不解。

    “为了我那苦命的女儿英莲!”崔嘉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实不相瞒,虽然公堂之上的验身是证实了英莲的清白,但是她与那拐子多年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岂能不留下闲言碎语来?况且,这些年来,自然是无人教养她,英莲除了会做些粗浅针线外,字都不认识几个。这样情形下,能说到一门像样些的亲事么?”

    “甄家虽然还算殷实,但也非那大富大贵的人家,对女婿帮助也有限。如今我膝下还有幼子,与英莲并非一母同胞,又不在一处长大的,如何能亲密无间?等到我夫妻两人都不在了,这家业终究要交到儿子手中的。天长日久的,儿子未必不会嫌弃他这个姐姐败坏了甄家名声,拖了后腿!那么,英莲即使是衣食没人苛刻,终究也是身如浮萍,孤单悲苦。这孩子命运着实悲惨,这都是我们做父母的疏忽,怎么也要为她安排好下半生的生活啊!”崔嘉表现出一付黯然神伤的模样,以情动之:“贾大人也是有儿女的,应当了解我的愧疚之心啊!”

    贾雨村见崔嘉推心置腹,也有些触动,叹息道:“如此说来,甄兄是看中了那冯渊,因此有意为之援手?”

    “不过,”见崔嘉微微颔首,贾雨村摇头道:“那冯渊未必就是好的,家世微薄,无人依靠不说,其人也不是个成才的,和些浮浪子弟厮混度日,还好男风。为了这样的人,甄兄得罪薛家,可谓不智。说起来,英莲为冯家妇,还及不上做薛门贵妾!”他始终是想着能撮合此事,如果说服了甄家,那么薛蟠是必会应下的。至于薛蟠会不会记恨今日崔嘉公堂之上的表现,甄英莲过门之后会不会因此而被迁怒,那就不在他考虑之列了。

    “冯渊确实算不得出息,读书不成,人也没什么大志,还曾好过男风恶习。若是英莲没出事,好端端的在我膝下长大,那纵然不算高门贵女,也是体面的大家小姐,冯渊这样的,那我是万万看不上的!”

    “不过,现在看来,他就是英莲最好的选择了!”崔嘉话题一转:“这些日子,我是仔细地想过的。门当户对的人家,那是不敢指望了。读书人囿于规矩礼教,怎么会不忌讳英莲昔日的遭遇?若是寻个贫寒的书生,甄家大力扶助他读书科举,难保他日后功成名就后,就翻脸不认人!秦香莲那样贤惠孝顺,生儿育女的女子,还会被陈世美无情休弃,何况英莲有那样的过往,足可以拿来作为理由的!”—听到此处,贾雨村就联想到自己来,微觉尴尬,心中又一紧,生出些警醒。

    崔嘉恍若未曾见到贾雨村微变的脸色,继续道:“为人上进,那自然是极好的,但吴起杀妻求将,也是上进,谁家愿意把女儿嫁给这样的人?‘悔教夫婿觅封侯’,荣华富贵,那是人人都想的,但也要看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了!”

    “我见过了英莲,她在那拐子的手下,养得畏怯软弱,不知世事,着实不是能撑门掌户的刚强之人。那冯渊没有出息,但人软和心善,却是正好与之相配,我多照应着他们二人就是。等我过世后,儿子就是为了名声和我留下的嘱咐,也不会不理会姐姐姐夫的。”

    “冯渊倒也不惹是生非的,本性不坏,日后成家立业了,也会慢慢知道自己的责任。我看中的是他对英莲的心意。之前买英莲时,他就愿意和英莲过一辈子,痛改前非,再不寻第二个女子;受了伤后,我去医馆探望,他不知道我的身份,对我道谢不已,还不忘了问起英莲的情形,言语中关切不已,为英莲担忧,还求着我帮一帮她。夫妻两人在一起过日子,穷啊富的倒在其次,有这份心意是最难得的。何况,他们日后的日子也是能过得去的!”

    “还有一层,我就索性对贾大人挑明了吧。”崔嘉坦然地道:“我为冯渊仗义执言,救下了他,那也是很大的恩德,冯渊对甄家怎么会不感激?这样纵然是看在这救命之恩上,冯渊也不会亏待了英莲的!”

    贾雨村闻言心中暗惊,原来他以为那甄士隐天真愚钝,不知人情世故,谁料,人家深藏不露,心中自有沟壑在,灵台清明,自己的打算在他眼中,恐也是明白的吧?

    “那么薛家”贾雨村沉吟道。

    “薛家对于英莲来说,只怕是龙潭虎穴一般,绝不可入。”崔嘉沉声道:“那薛蟠骄横放纵,迟早会闯下大祸来。那日若不是我在场,且形貌体面,也带了些人手阻止,那冯渊只怕就会被活活打死了!杀人偿命,薛家再有显赫的亲戚,也是难以了结的麻烦大事!贾大人,这样的人,你与之牵扯上关系,日后也会留下祸患来,须得小心才是!”

    贾雨村心中暗叹一声,薛蟠这样的人,他一个进士出身的文官,心里其实也是鄙夷排斥的。但他又能如何呢,这世界就是这般不公,这样无能的妄人凭借着有好出身,好亲戚,就尽享富贵。‘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世情如此,他若是明镜高悬地当青天大老爷,是想要第二次罢官么?他凭了什么,要为了不相干的百姓做出这样的牺牲?

    “甄兄,我还有一处不解。”贾雨村不禁问道:“刑房主事据说是接到你的报信,才赶到那拐子的居住处的,你是如何平白就先得知了呢?英莲被拐已是多年前的事了,旁人一时也是识别不出来的吧?”——结合着崔嘉对待薛蟠的态度,贾雨村怎么都觉着有些不对劲。

    “贾大人,你相信鬼神之说么?”崔嘉心念一动,忽然想出了一套说法,他直视着贾雨村道。

    贾雨村悚然一惊:“这,甄兄也是儒门弟子,岂不闻圣人有云:敬鬼神而远之!那些,不过是那无知妇孺深信不疑的!”

    “是啊,原本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一连串发生的事情,由不得我不信了!”崔嘉悠悠地道:“在此事发生的前一日,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英莲被那拐子一家两卖,两家相争之后因此出了人命。以后英莲被打死了人的那家抢走,被迫做了通房丫鬟,最后被正室虐待至死,死时还年轻得很。第二天,我心中惶惶不安,就想着万一是真的呢,带了人去满城找寻。说来也怪,金陵城那么大,但我出门后,就鬼使神差地往拐子所住的地方而去,仿佛冥冥中有人在指引着我前往一般。”

    “我到达时,薛冯两家正在争吵,薛蟠那副面容正与我梦中所见无二,顿时,我就对他生出无尽怒火。进到屋里,我一眼就认出了英莲,父女连心啊!那可怜的孩子怯生生地看着我,眼神单纯脆弱。那一瞬间,我就发誓,要护佑着她,好好地过上一辈子,再不会让她重蹈梦中的生活!”

    “所以,贾大人,我再怎么也不会同意英莲和薛家有半点纠葛的!我早下定了决心,若是薛家苦苦相逼,我是不惜闹大的,与那薛家必不干休!”崔嘉加重了语气道。这也是对贾雨村的警告,让他衡量衡量值不值得为了薛蟠而妄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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