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方吹来的风令芭菲的身体发凉,同时压来的重量却又令她的心脏阵阵狂跳。
她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没和白天一样立刻跳开。
但如果她尝试躲闪,就会发现,薛真的手臂将她完全钳制,没有给她——哪怕一点儿——动弹的余地。
大概是受了奥克塔维娅那些话的刺激,她将这当成突如其来的测验。总不能一直避免和他人的亲密接触,至少一辈子如此,她肯定做不到。
“……见到同学不高兴?”她轻声道。
“教授是个混蛋。”薛真将脑袋搁在她肩膀上,拖长了声音,像受到委屈的小孩,想求得安慰:“那么多麻烦事,老不死的家伙。”
“这么讨厌的话,就要拿出成果。”芭菲接道:“这是堵住教授们的喋喋不休最好的方法。”
也是她自己的经验。
休学一年,是她尔后登上第一阶梯期刊的毕业论文,替她拿到了学位证书。
“但我不想欺骗我重要的人。”从后方吐露出的气息轻柔地擦过芭菲的耳旁与脖颈边,是走过雨中的湿漉漉气息,凛洌中带着温存。
芭菲下意识舔了舔嘴唇,猜测“重要的人”是指他的导师:“有时候也需要善意的谎言,不是吗?”
如果她能一直隐瞒她的真实,很多事情可能会不一样吧。
风吹松了窗帘的束绳,发出唰啦啦的声响。
薛真将芭菲松开,情绪似是得到舒缓。
“抱歉,”他闷闷地说,“你不喜欢被抱吧?”
你明知道却还是这么做了,芭菲可以将抱怨说出口,但她只是往后退开,在顿了一拍后抬手摸了下薛真的头,就和小时候一样。
“早点休息。”她说。
她转过身去,背靠在门上,此刻芭菲才察觉,她方才完全没有害怕会变身,反倒是——
手按在胸口。
好似残存着一丝热度,薛真对着镜子,用手指抹掉沾在嘴边的黑血。
心情好了起来——
一口大小的面卷,包裹豆腐、辣椒与芹菜丝,炸篮烫油滚过,滤油后金灿表面,落于盘中。
白菜切成丝,苹果与番茄切片。蛋黄酱是自制的,简单调味。将蛋和油搅拌均匀花了些时间,但他最不缺的就是人类创造出的分秒。
最后撒上核桃仁与葡萄干。将沙拉铺在面卷旁。
一杯爽口的气泡水,必不可少。
准备完美,离六点还有五分钟,薛真将锅碗瓢盆一股脑扔进洗碗柜中,看着秒针走过12,时分与分针平行。
“啪嗒”一声,芭菲的房门打开了。
她边打哈欠边走到客厅,薛真已拉开她坐的椅子,朝气十足地问候:“早上好。”
“……早上好。”芭菲点了下头,目光在薛真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他看上去和往常没区别,就像昨晚的低落只是幻影。但她知道不是,毕竟她可是翻来覆去好半天,在水里泡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冷静下来,睡得却并不很平静。
许久不和人亲密接触,真的好难。
芭菲打了个哈欠,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口食物,塞进嘴里。
这是非常满足的一口。
蔬菜馅料和沙拉的口感一重一轻,侵占了味蕾,核桃野生的清香则在二者间飘荡,最后是葡萄干的酸甜,留下长久余韵,也将人从残存的起床气中唤醒。
“好吃吗?”薛真问。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地盯着芭菲。
真是明知故问,享受着变着花样的三餐,今早睁开眼睛,她甚至已经开始期待早餐吃什么了。
芭菲又舀了一口,两颊鼓起,面卷和沙拉再次在嘴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叫喊。
薛真的新地综合症,说必须呆在家里。芭菲提醒他吃感冒药,一人出了门。
博物馆九点开馆,此刻七点,百分之九十九的员工都还没来上班。连通广场在内的空气都是一片宁静,漂浮着的点点灰尘也看得清楚。星屑般的尘埃好似在低声吟唱,歌谣的词句却无人能听见。
芭菲坐在展品前,于膝盖上摊开了写生本。
这是她迎接工作日早晨的仪式。
绘画是一种交流,和外界,和自己。来到百世博物馆前,芭菲定了个目标:将馆藏画个遍。
开始后她才发现,照她的速度——不算库房里的藏品——也要三万年才能达成这一愿望。
因而如今,她的梦想是轻松地画。不定目标,或许就是最好的目标。
芭菲的目光描摹过她的对面,一座等身大的狼的塑像。
这只狼用上古象的牙齿刻成,虽随时间变换从白身变成了泥土的暗黄色,几经修复、多次调试,才达到了展出状态,但依旧不失雄壮精健的体形。
它仰天长开大口,粗壮锐牙好似能撕裂最硬的铁,一双竖立的瞳仁充满神韵,说它马上就能变成活物。也会有人信。
“很完美吧。”温柔的声音在芭菲侧旁响起。
“嗯。”芭菲侧头看去:“非常。”
来人站在长椅旁,与坐着的芭菲同高,头发一如既往挽成精致的一圈,用木质的簪子别在脑后。衣服倒是从没重样过,今日是一身纱笼裙,颜色鲜艳,衬得她的发色比月光还要白。
露丝媞芙女士担任百世市博物馆馆长已有三十余年,在这期间,百世市博物馆成为了勒芒涅查客流量最大、也是少数盈利的国立博物馆之一。
露丝媞芙女士的年龄未知,不过自芭菲认识她起,她的身形就这般娇小了。
她也是芭菲会来到百世博物馆的直接原因。
在芭菲感到自己无处可去时,是露丝媞芙女士向她投来了橄榄枝,让被困在托莲的她跨过一片大海,找到了能够停留的地方。
起初,芭菲被这位馆长的神出鬼没吓到过好多次,一晃眼五年过去,她已经习惯了露丝媞芙的悄无声息。
每次见到她,都会和初见一般,生出一丝亲近感。
露丝媞芙女士坐到长椅的另一边,静静地望着雕像:“神话科也不否认犬类的先祖是自我驯化的狼吧。最原始的狼啊,和这座雕塑的大小差不多,但人却要培育茶杯大小的犬种。你是怎么想的?”
每次露丝媞芙女士和工作人员相遇,都会提些问题,大家把这叫做“馆长功课”。
兴许是和博物馆打交道太久了,露丝媞芙的声音和馆内的空气融合在了一起。她的气息好似操控着晶尘,芭菲盯着与露丝媞芙女士头发同色的雕像,总觉得这雕像也能发出和露丝媞芙女士一样的声音。
“就像花,就像建筑,人类总是想尝试。然后,”芭菲的食指和拇指捏着铅笔,斜斜落在道林纸上,“是威胁吧。小型犬的威胁性小。”
“啊,就是这么回事,歌颂庞大宏伟的时代早就过去了,留下的只有回忆……”露丝媞芙女士带着几分感叹,又仿佛自言自语:“上古时代的人是怎样想到,要将一切记录呀。”
“神话里出现记录的时刻,也是人类意识到死亡的那一刻。人类祈求神,希望神能给予他们永生,不允许铸像的神给了人类创造的权利,用以记录他们的生。”
“那你呢?为了什么在记录?”
“好奇心。”芭菲用铅笔铺上层层光影:“想找到问题的答案。”
“如果没有?”
“就自己创造。”
“那这只狼,又为什么会存在?”
“狼晚于上古时代出现,属于旧神话的末期,它被创造出来,我想是因为食欲。”
“食欲?”露丝媞芙似乎是听到了意外的答案。
“人类剥去它的皮毛,拆下它的骨头,将它的肉吞进肚子里。这只狼就消失了。饱腹感还在,但不知道能不能吃到下一只,所以记录被自己吃掉的这只,我想,”芭菲不禁露出笑容,“是对食欲的致敬。”
从薛真来后,她充分体会到了,美妙的生活是离不开美味的食物的。
“有趣。”露丝媞芙呵呵地笑了:“听说昨日你的身体不舒服,是来这后的头一回吧。”
“可能是天气原因吧。已经没事了,谢谢您的关心。”
“雨季,是要多注意呀。还有个漂亮的人。是你第一次带朋友来,真好。”
笔顿了一下,在应当轻落的地方,留下了重痕。
不知道是谁说的,但博物馆里的消息传得很快。芭菲有些无奈。
“哪怕上了年纪,我的鼻子也很灵。”露丝媞芙伸手点了下尖翘的鼻尖:“我的任期快要结束了,挂心的事,难免比以往还要多。”
据说,今年年底露丝媞芙女士就要卸任。新一任的馆长据说还在物色中,大概率会是赖利先生,但空降一位过来的可能性,却也不是没有。
“库房可要锁好门,”在感叹过后,露丝媞芙站起身,“神话,不能流失。”
芭菲看着她慢悠悠走过转角,消失在陈列了捕猎工具的展示柜后。
有人说露丝媞芙女士是百世市博物馆的幽灵,悄然出现在每个人身旁,又以同样的方式消失。
就像是,生活本身所凝缩成的奇迹,充满了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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