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星洛默默坐在大厅里等着郝佳米下班, 脑子放空,努力让自己什么都不去好想。
郝佳米发了微信,说马上马上。
顾星洛也不太介意多等一会, 就说让她先忙。
她低着头随便盯着地板发呆。
手机震动了一下,顾星洛以为是郝佳米发来的消息,结果并不是。
是舅舅阮天明给她发来的微信。
一条两千块的转账,还有一条消息。
【星洛, 舅舅手里没多少钱了, 这些你先拿着花,别给我打电话, 我怕你舅妈知道。下个月你妈妈祭日, 你爸爸前几天给我打了电话问位置……你要是不想见到他,就错开一天吧。你姨妈要是说了什么,你也别往心里去,她就是那样的人。】
舅舅文化程度也不高,一条消息里好几个错字。
顾星洛的手指无意识地滑了滑这条消息。
最后把转账退了回去。
扪心自问,舅舅的确是关心她, 但也确实没有为她做过什么。
在妈妈去世的时候。
她独自一人站在病房外,妈妈的身体被盖上了白布,医生要让她等家属签字, 那年的顾星洛还没有成年,只能等着外婆过来。
妈妈的病房在走廊尽头的一间,黄昏的傍晚, 外面的天很暗, 最后的夕阳没入两栋楼之间。
顾星洛背着书包站在墙边,看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她沿着墙缓缓蹲下,隔壁病房的阿姨来给她的女儿送饭, 跟她年龄相仿的小女孩一脸期待地问,“妈,你今天做了什么呀?”
“给你做了点清淡的,医生说你手术完得吃点淡口的……”
顾星洛蹲在地上无声地哭。
她的妈妈不在了。
她再也没有机会叫妈妈了。
而等待外婆过来的那三个小时。
医生来催了三次,护士来问了一次,隔壁的阿姨给她倒了一杯水。
舅舅仅仅是打了一通电话。
这个世界好像一直这样子,她的世界坍塌了,可时间却依然在不紧不慢过着,太阳落下又升起,大雨下下又停停。
也没有什么人,应该留在她的身边。
妈妈的葬礼很简单,只有外婆这边的亲人来了,也没有什么告别仪式,殡仪馆拉走了尸体,直接火化,因为没有多余的钱买墓地,本来长辈的意思是买更便宜的骨灰堂,顾星洛坚持要墓地,最后选了一块位置最偏远的位置。
在工作人员把骨灰放进去的时候。
顾星洛的眼睛一直盯着骨灰盒上妈妈的照片。
妈妈连一张照片都没有,贴在骨灰盒上的照片,还是跟她的合照中剪下来的。
妈妈笑着看着她。
顾星洛看着工作人员把墓地封上。
姨妈和舅舅也就在这个时候开始争吵的。
两人都不是专门来参加葬礼的,舅舅是正好在附近出差,姨妈是送完儿子上学过来的。
“我们家什么情况你也知道,秋香肯定不会同意的,这样,我一个月给你五百块,你照顾星洛。”
“凭什么我们家啊?你不是做大哥的?我们家又不容易,我儿子复读要花钱,我没钱没精力管她。再说了,我也不信小妹死了一分钱没给她留。”
“……”
“顾星洛一天都不能在我家呆,她爸又没死,怎么不能找她爸?”
“你不是胡扯么,她爸要是有心,今天葬礼怎么都没来……”
“那她亲爸都不管,凭什么我们管?”
“……”
顾星洛站在那里,听的清清楚楚。
妈妈的照片在眼前消失了。
几颗眼泪不受控地滚下来,她飞快地擦擦泪,装作没有事情发生的样子。
她只是知道。
没有人愿意要她。
也没有人应该照顾她。
因为在妈妈去世的时候,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
“顾星洛,你妈就这么死了,死前也没给我留下照顾你的钱,所以这也不是我应该做的事,要是你妈给你留了钱,你愿意把钱给大姨,这一年你可以住我家。你这孩子性格也有问题,你妈死了都不流一滴泪。”
“星洛,舅舅家也困难,你姐姐大学还得要生活费,我们商量了一下,要是你妈给你留了钱,你看看你愿意把钱给谁家,就去谁家住完这一年。”
好像,她从来都只会是别人的负担。
也从来都是累赘。
-
顾星洛眼眶发酸,关掉了手机,揉了揉眼睛。
她抬起眼睛的时候,正好看到了对面的电梯开了门。
电梯里零星地出来了几个人。
顾星洛一眼就看到了江言琛。
宽宽松松的白t,外面一件休闲的深色衬衫外套,身姿矜冷修长。
在电梯门打开、在别人鱼贯而出的时候。
那一瞬间好像变成了慢节奏的画面。
她不确定自己揉眼睛的动作他有没有看到。
她唯一确定的还是,江言琛本来没什么表情,只是一眼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她,微微错开的视线又停留在她的身上。
顾星洛在明亮的地方视线很好,又或者只一眼便能想象到他的眼神。
一定是,会像那年在青昭市的火车站那样——
他半蹲在她的面前,双手扶着她两侧的扶手。
微微仰着脸,一双极深邃的眼睛看着她,担心、心疼,她想,他的眼睛一定是会说话。
他的欲言又止,像无声却又柔软的拥抱,在对视的几秒钟,她真切地感受到。
他在看她,他的目光在追随着她。
像走在没有路灯的小巷中,明明她那么怕黑,可有着身后那一束明亮的光,依然敢勇敢地往前走。
又或者,像小时候第一次学单车的时候。
妈妈扶着她的车子,单车左摇右晃,她一边害怕地不敢蹬,却又知道妈妈在扶着她,不会让她摔倒的安心。
“星星,妈妈扶着你,不会摔倒的。”
“顾星洛,我在你身后,不要怕。”
……
她不想要习惯性地依赖任何人。
“星星!我在这!”
郝佳米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顾星洛用力眨眨眼,然后看见郝佳米从另一部电梯里跑出来,江言琛已经不见了身影。
顾星洛微微松了口气,却也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走吧,让你等我太久了!我点了奶茶马上到,我们一起过去,”郝佳米挽着她的胳膊跟她往外走,然后像说秘密,“星星,你知道我之前和你说的新老板是谁吗?”
“谁?”
“江言琛啊!我没想到是江言琛,我们总部的老板,是他亲舅舅,”郝佳米压低声音说,“这也太匪夷所思了,他爸还是那么出名,云阅集团第一代科技智能机器人都是他爸研发的,妈妈家还是这么有钱的世家……”
顾星洛只是沉默的跟着郝佳米往外走。
她知道云阅集团的老板是江言琛的舅舅。
也知道,淮川有云阅集团的分部。
她那个时候只是在赌,江言琛从清华毕业后,不会留在燕京。
那他能来的地方,大概只有淮川了。
“唉,你说,他家条件那么好,当初高二怎么就来了青昭市呢,青昭中学也没多好……现在想想他真是屈才了。”
“……”
“星星,你在想什么?”
察觉到顾星洛失神,郝佳米晃了晃她的胳膊。
“没。”顾星洛平复了一下情绪,“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江言琛当年高二怎么就来了青昭中学,他家那么好的条件。”
“不知道。”顾星洛无从猜测。
话音刚落。
顾星洛觉察到有人似乎在看她,郝佳米跟她从感应门里走出来。
夜幕已至,地上停车场停着很多车子,商务楼外面不远就是市中心。
车来车往,万盏灯火。
江言琛站在不远处,倚靠着廊柱,目光看向她。
如果他的眼睛会说话。
那一定会是一句像叹息,又被失落和深情缠绕的低语——
“星星,你别不开心。”
“我还在这。”
郝佳米惊呼了一句,“诶,今天怎么开了这么多灯,大厅保安终于不抠门了,把所有灯都开了啊。”
顾星洛的视线绕开不远处的江言琛,低声说了一句,“是吗?”
“是呀,之前保安只开一盏灯,今天全开了,之前别人还说我们公司灯亮的时候好看,什么嘛,那还不是因为社畜在加班……”郝佳米说,“诶,星星你等等,我点的奶茶送来了!”
说着,郝佳米往前小跑几步,从外卖员手里接过来,然后把其中一杯递给顾星洛。
“我们打车过去吗?”顾星洛接过来,跟她道了个谢,没看到郝佳米有打车的意思,就开口问了一句。
“那个,”郝佳米插上吸管,不着痕迹往江言琛那边示意了一下,“江言琛说他顺路。”
顾星洛插吸管的动作顿了一下。
她又觉得自己想说点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
“宋时轶跟你说了吗?”
“啥,我那天回家就睡了,这几天忙到没时间聊天。说什么?”
“我那个邻居,是江言琛。”
“……”郝佳米压低声音,“然后呢?”
“然后他给我送了几天饭。”
郝佳米听到这儿,也没多说什么了。
顾星洛就这性格。
可能看着拧巴,也不怎么爱说话,加之长相漂亮,不熟悉她的人会以为她是清高。
但并不是的。
顾星洛也没有脾气,有什么事情也只爱自己消化,在人群中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她像是永远淡淡的,无欲无求。
也不主动追求,也不会难过。
可郝佳米知道并不是这样。
在顾星洛大三那年休学前,郝佳米坐高铁去找她,进了女生宿舍,一个舍友在学习,顾星洛的床上拉着床帘。
她踩着梯子上去,想给她一个惊喜。
结果却看到,顾星洛坐在床的一角,抱着自己无声地哭,是不想影响别人。
她只是不善言谈,把情绪都藏起来。
因为世界上没有那么多感同身受,也没办法让别人准确地领悟到悲伤和喜悦,所以她只是习惯了。
也只是习惯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你俩现在是什么态度,”郝佳米诚恳地低声说,“我也没谈过恋爱,给不了你多好的建议,但我就知道一件事。”
“……”
“江言琛看你的眼神没变过。”郝佳米说,“以前有人说,你怎么确定以前很喜欢你的人不喜欢你了,有人就说,因为知道他的眼神变了。可江言琛看你的眼神没变过,不过这也是你们的事情……以前上学的时候,咱们班还有人真情实感嗑过呢。”
“嗑过什么?”顾星洛问了一句。
“你俩啊,你是真不关注,以前咱们班同学说,你俩就是落难王子和落难公主,毕竟可都是临江一中转来的,那是咱们省重点中学,以前他们还说你俩是不是在临江一中就是一对,双双被贬到青昭了……”
郝佳米开玩笑似的提起这些,顾星洛也只是笑笑。
“其实星星,你要是不太愿意,”郝佳米说,“算了我也说不出多好的话,这事儿看你,你明白了吗?”
江言琛自己很少开车,大多时候都是应林代替。
车子远远开过来,应林下来,把车钥匙递给江言琛,似乎要代替他去处理什么。
郝佳米主动帮顾星洛打开副驾的门。
顾星洛想婉拒,但碍于江言琛已经上车了,她在这墨迹,显得又太矫情疏远。
就坐个副驾而已,也没什么,顾星洛宽慰自己。
郝佳米坐在后面,上了车就在回消息。
顾星洛知道郝佳米工作挺忙的,宣发组对接的商务和宣传很多,尤其是明天还要签合同。
江言琛开车的时候也不怎么说话,顾星洛坐在副驾上,也不发一言。
车子里有淡淡的香薰味道,像橙花的后调。
清新,又不突兀。
海豚湾酒店有点远,要开车四十多分钟的路程。
顾星洛下意识靠在车窗上往外看,玻璃上映着江言琛的侧影,与外面的车流交融。
车子行驶在夜幕中,光线很暗很淡。
顾星洛却也没有那么害怕了。
前方的绿灯跳动,变成了红灯。
江言琛慢慢停车,在顾星洛犹豫要不要眯一会的时候,掌心里突然被塞进了一个什么,她睁开眼睛,江言琛下意识地抬手打开了车内灯。
车窗也微微落下,喧闹的街头,像催人昏睡的白噪音。
她看清手里的东西,是一条阿尔卑斯原味的糖果。
“做什么?”她从前视镜里往后看,郝佳米戴着耳机在刷视频。
不知道她问的这一句指的什么,是落下车窗,还是偷偷塞给她糖。
“你不想让别人知道。”
“知道什么?”
“我关心你。”
“……”
“所以我只能偷偷关心你。”
顾星洛觉得胸口闷闷的,攥着手里的糖果没说话。
江言琛似乎拿起了储物盒里的手机,不知在忙什么。
顾星洛手里的手机震动,却发现是江言琛发的消息——
【我没有不开心,你也不要不开心。】
顾星洛看了这条消息,微微侧眸看向江言琛。
江言琛放下了手机,也转眸看向她,眼睛在黑夜里格外的清晰。
她觉得。
如果眼神真的会说话。
江言琛一定是在告诉她:我还在。
——“星星,我只是知道,这么多年,江言琛看你的眼神没有变。”
顾星洛熄灭了屏幕,攥着那条糖沉默不语。
绿灯又亮了,车子慢慢向前行驶,江言琛随手又关了车内的灯。
他开车也不快,又或者是晚高峰。
似乎他们遇见的每一个路口都是红灯。
江言琛就会给她发一条消息——
【困了就睡会。】
【到了我叫你。】
【我跟酒店的大厅经理打过招呼了,餐厅里有你喜欢吃的晚饭。】
【不想去餐厅吃就让她送到房间。】
【我告诉过她了,你不喜欢跟别人说话,她不会来烦你。】
顾星洛其实想说点什么。
可偏头看到江言琛的侧脸。
顾星洛却又觉得一番话卡在喉咙,不知从哪一句开始说。
谢谢太生疏,对不起又太冷漠。
她也不太确定,到底哪一种回应,才最温和。
温和到,不会伤害他,却也恰到好处地保持着朋友的距离。
只是这一刻,顾星洛忽而有些模糊——他们真的可以做朋友么?
顾星洛也不是很想纠结思考,她攥着那一条阿尔卑斯放空自己。
妈妈住院最后那段日子,其实吃不下饭了,顾星洛去医院看她,也怎么都没胃口一起吃,她每次不好好吃饭,就会犯低血糖。
妈妈并没有对她说什么悲观、或者要她照顾好自己的话。
顾星洛每天上课,晚自习也不上了跑来医院。
妈妈强撑着去病房的走廊拐角的自动售卖机,给顾星洛买点东西让她垫垫,有时候是一盒泡面,有时候是一盒饼干,有时候是一条阿尔卑斯——也只有这一种糖。
顾星洛有一回终于低血糖发作了,差点在病房里晕倒,护士给她拆了葡萄糖让她赶紧喝几口。
妈妈跟她说,“以后包里随时备着点糖,不然会不舒服。”
然后妈妈撑着病痛,把一条阿尔卑斯塞进她的书包里。
——那也是妈妈最后给她的东西。
一条阿尔卑斯原味糖。
后来妈妈生病越来越严重,再也没办法下床。
那年顾星洛还在临江一中上高一。
某次体育课结束,同学都去了超市买水。
顾星洛低血糖头晕,跟老板说想买阿尔卑斯原味糖。
老板问她别的行不行,顾星洛坚持只要这一种。
老板说可能没了,要去找找。
老板翻找到了。
那个口味只剩下了最后一条,在顾星洛伸手拿之前,被旁边的男生拿走凑单了。
顾星洛头晕手麻,老板问她别的口味行不行,别的口味全都有。
下一秒,男生手里的阿尔卑斯被另一只手拿过来,递到了她的面前。
“和人家女生抢什么,先来后到。”
男生清冽的嗓音含笑,那是一只干净冷白的手,一条阿尔卑斯躺在他的掌心。
江言琛见她没接,又晃了晃。
“行啊你江言琛,重色轻友!”男生锤了他一下。
江言琛从货架上拿了两瓶矿泉水,“再说一句试试?”
顾星洛默默结了账,撑着手抖剥开那颗糖塞进嘴里。
体育课后是大课间,顾星洛趴在桌子上缓缓。
然后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
顾星洛也没什么力气。
她的同桌出去了,一会回来了,递给她一袋子东西,有补充电解质的饮料,还有几条巧克力和饼干,“二班江言琛给你买的,说你低血糖吃这个好点,吃糖能行吗?要不我送你去医务室?”
顾星洛迟钝地看着,慢慢摇了摇头,说一会就好。
“拿着吧,人家也一片好意。”
顾星洛犹豫了一会,只留下了一条阿尔卑斯原味糖。
其他的,又在放学前,让他们班同学放在了他的桌子上。
他的同学说江言琛去打篮球了,一会回来,要不等等,正说着,同学诶了一声,“江言琛回来了——”
顾星洛回头看。
那时的江言琛还远远没那么寡言,他只是单纯的话不太多而已。
少年的白衬衫被盛夏的风吹得翻起,手中拍着一只篮球,少年的清爽与干净,像一缕温柔的风。
他的人缘很好,男生缘也很好。
他是代表新生讲话的江言琛。
耀眼,瞩目。
更应该,永远活在炽烈的阳光中。
永远被温暖的人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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