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星洛从公司出来的时候,  手机上正好弹出了一条到账短信。

    她站在公司门口,看了一眼自己的银行卡余额,已经足够把学校的违约金还上了。

    时间还早,  顾星洛给学校的教务处打了个电话,然后直接预约赶了过去。

    申请书和文件之前她都存在了自己的网盘上,顾星洛去学校附近打印了下来,她直接去了临江师范的教务处。

    临江师范也位于临江大学城附近,  只是这学校规模小、也不是什么重点大学,跟知名的临江大学一比显得有些逊色,倒更像个陪衬。

    也正因没什么名气,明明是个普通一本,还常常被人说是二本。

    顾星洛拎着文件去了教务处,教务处的王主任已经在等着她了。

    “真想好了?”王主任不带课,长发后挽,  戴着一副黑框眼镜,  亲切但也威严,  “你这确定了,六年内可是有很多就业限制的。”

    “想好了,您签个字吧,  我去把违约金缴一下。”

    “行,我给你签了字后让校长那边也签字盖章,  你去教育局盖章后在给我送回来就行了。”王主任拿着笔,让顾星洛在对面坐下。

    顾星洛只好在她对面坐下等着。

    王主任在申请书上签了字,  然后起身从文件档案里找到了顾星洛的合同签字盖章,然后叫住了一个正好出去的学生,让她帮忙捎到校长办公室。

    “其实你也知道。”

    王主任想缓和一下气氛,主动开口说,  “当时不是故意把你调到那里去。”

    “我知道的。”

    顾星洛垂着视线,很平静地回了一句。

    “因为虽然你户籍地是在临江,咱们合同也是跟临江市教育局签的,学校就那几个,是按照成绩挑选……”

    顾星洛孤身一人,也没什么关系能疏通一下,所以最后只能服从教育局调剂,去了个偏远一些的地方。

    那段经历也并不愉快,顾星洛也不想回忆。

    “其实我也一直想问你来着,”王主任想了想,说,“看你档案里,以前不是音乐特长生吗?我看档案里有燕京音乐学院。怎么没去那边?”

    王主任也是好心问她,毕竟顾星洛当时的大学生活过的也并不顺利也不愉快,顾星洛大三那年还因为状态不佳休学了一年。

    顾星洛样貌出众,在学校里也沉默寡言,休学那会,教务办还专门去她宿舍里问过室友情况,奈何大家都对顾星洛了解甚少。

    王主任对顾星洛的档案也记忆尤深,她从小就学钢琴,更拿到了知名音乐学院的校考成绩,按照常理来说,是个走钢琴路子的好苗子。

    但就这么来到了临江师范,还选了个定向师范生的专业。

    这确实很让人匪夷所思。

    王主任觉得,要么是家里出了变故,要么就是这孩子跟家里赌气。

    “没什么,都过去了。”

    顾星洛沉默了良久,也不打算,再一次揭开自己的伤口。

    也正好这个时候,那学生又把盖好章的合同送了过来。

    顾星洛像是如释重负,说,“那我先送去教育局,签了字盖好章我再给您送回来。”

    “行。”

    王主任叹了口气,也没再追问她。

    顾星洛想赶早一点,拿了合同就赶地铁送去教育局,而后工作人员给她了户号让她去银行转账,之后把单据给学校,后面的就是学校的事情了。

    顾星洛去忙活完,银行的扣款短信弹进来的时候,顾星洛看了看余额。

    剩的钱还比她预想中多一些。

    顾星洛拿着单据回学校,恰好王主任去开会了,顾星洛的心落回去,把单据和合同放在王主任的桌子上才离开。

    出了办公楼。

    顾星洛才终于有一种,拨云见日的错觉。

    像是一直压在心口的巨石终于被挪开,她能暂时喘一口气了。

    教务楼往前走几步就是女生宿舍,沿着出去就是学校后门。

    顾星洛顺着出来的时候,路过操场,有些男生正在打球,顾星洛今天穿的很普通,简简单单的浅色牛仔裤和一件毛衣,但她气质出众,及腰的长发茂密微卷,瘦高清冷,让周围的人一直都在偷瞄她。

    顾星洛也没多停,出校门的时候,手机震动了一下,江言琛发了一条——

    【午饭时间到了。】

    像个准时的闹钟。

    顾星洛笑了笑,站在学校门口给他回,【我应该差不多弄好了,比预想里快很多,我明天回去吧。】

    【行。】江言琛又给她发了一条,【按时吃饭。】

    顾星洛收起了手机。

    她算得上是从小在临江长大的,但这个城市充满了她幼年和青春期的大半回忆,因为妈妈的离去,她对这座城市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像悲伤,又像是贪恋与妈妈曾经有过的回忆。

    好像在这里,就能离妈妈近一些。

    顾星洛也不是很想费心思去找地方吃饭,学校后门那里有一家小饭馆,其实卖的东西也不多,卤肉饭,卤肉面,还有各种小云吞和手擀面。

    当时因为这里便宜量足,而且关门时间很晚,顾星洛除了食堂就是来这儿解决吃饭的问题。

    那会有了外卖的兴盛,这面馆的生意不温不火的,顾星洛来得晚,有时候店里甚至就她一个人在。

    老板多晚也没收摊关门,就是过了七八点后,店里有个陌生的脸孔,说是小时工。

    顾星洛再推门进来的时候,店里多了点外卖单,但仍然清闲,老板摇着蒲扇穿着围裙坐在那,旁边放着一个收音机,里面放着京剧。

    “诶,是你,什么来着——”

    老板一抬头,看见顾星洛,瞬间觉得眼熟,但一时间没想起她的名字。

    顾星洛抿唇笑笑,“顾星洛。”

    “对对对,是你,毕业工作啦?挺久没见你了,以前你还经常来照顾我生意呢,”老板是个挺斯文的老爷爷,说话慢声细气的,店里也收拾的格外干净,“还要卤肉面?”

    “对。”顾星洛在店里找了个地方坐下。

    “行,马上。”

    老板放下蒲扇站起来,去了厨房给她做面。

    临江和淮川挨得不远,但天气不一样,她早上走的时候,淮川还万里晴空,这会下午五点多,临江的天阴的厉害,像是要下雨了。

    老板很快把面给她端上来了,老板的招牌是台式卤肉面和饭,味道很不错,老板讲话也慢声细气的,但听不出来多少台湾腔。

    顾星洛以前来的时候都不说话,就沉默的吃饭。

    她觉得这里也是她为数不多存有回忆的地方了。

    她主动问,“爷爷,你是台湾人吗?”

    “是啊,但是在燕京上学结婚了,后来孩子在临江上学工作,我和老伴儿就搬过来了,她也马上退休了。”老板说,“咱们小市民没啥大愿望,跟家人离近点儿就行了。”

    顾星洛点点头,慢吞吞地吃面,

    “诶,正说着呢,我老伴来了。”

    顾星洛正抄起一筷子面,闻言抬头,却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视线。

    她那年的宿管阿姨。

    宿管阿姨拎着一袋子菜,怀里抱着雨伞匆匆推门进来,瞧见顾星洛,阿姨愣了一秒,想了片刻,“是你——几号宿舍来着那个小姑娘!”

    顾星洛的长相异常艳丽,性子偏偏又沉默内敛,确实能让人过目难忘。

    “顾星洛。”她吃着面不太好意思,回想起以前阿姨的照顾,她更多地还是感激,“阿姨,想跟您说句谢谢来着。”

    “谢什么,你这都工作了吧,哦对,毕业的时候你怎么没回来?”

    顾星洛其实回来了一趟,但是她确实没什么行李好收拾,也没什么要好的同学要告别,所以她早早就拎了箱子,然后去领了毕业证就走了。

    那会,想跟宿管阿姨打个招呼来着,但当时阿姨没在,她就直接离开了。

    “那会有点事情。”

    “诶,行,你今天方便不?”阿姨问她。

    “怎么了?”顾星洛不明所以,甚至是有些茫然。

    “之前呀,你有个朋友隔三差五来给你宿舍送东西。”阿姨说,“我那儿放着好多呢,想等你毕业的时候叫你来着,结果没看见你,就一直在我那放着。你抽空把它取了不。”

    顾星洛有点尴尬,因为她上大学的那几年,总是有些男生来给她三番五次送东西,顾星洛全都婉拒了,后来也告诉了宿管阿姨,不要帮她收。

    顾星洛还挺疑惑。

    “你这个朋友是从外地过来的,我看他辛辛苦苦拿着过来,我看他说的挺对,你以前学校都对上了,他说你可能在这儿照顾不好自己,我也看着你不爱讲话,推诿不开就只好放我那儿了……啊!就是那个给你送生日蛋糕的!”阿姨一拍头想起来了关键词,“还那会嘱托我,你不是不舒服嘛,从燕京那边给你送来的中药,还给我付了钱,让我帮忙去给你买姜茶,我之前还以为那是你哥哥呢,你俩长得都好看,结果他说是你朋友。”

    顾星洛听到这,连嘴里的面都忘记了咀嚼。

    “你这朋友是蛮关心你的,你那会可不爱讲话了,我老伴儿腰不好,其实七点多就得关门,你那朋友来说怕你晚上吃不到饭,给我们找了个小时工帮忙,所以才能晚上晚点儿关门,”宿管阿姨见了顾星洛,也难免絮絮叨叨起来,还跟她说,“有啥事儿啊别闷心里,我看你朋友对你蛮好的。”

    顾星洛眼眶一酸,竟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他……来过很多次吗?”顾星洛忍着情绪,声音很低地问了一句。

    她说不清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茫然,讶异,无措……

    “对呀,每个周末都过来,给你送点东西,有时候就在那儿站一会儿——”

    阿姨指了指门外。

    顾星洛顺着看过去。

    店铺的对面就是学校的后门,这个地方像极了青昭中学的后门,有一个三角区的拐角,路灯一闪一闪的。

    她每次走过这里,都要屏住呼吸,用手机的手电照明。

    没有江言琛在身边的时候,她一直都记得打开手电。

    那时她走过这条拐角,总是会有一种幻觉,仿佛想起在青昭中学的黑夜,熟悉的少年站在黑暗处,姿态闲散地靠着墙壁,靠着路灯,只在等着她一起走。

    有那么一次。

    小雨淅沥的不夜晚,顾星洛真的看到了那个拐角处站着一道瘦高的身影。

    黑色的挡风外套,拉链拉到了下巴处,足足遮住了半张脸,黑色的长裤,黑色的鞋子。

    他微微的侧身站着,仿佛等人。

    她坐在店里,隔着朦胧雾气的玻璃往外看。

    那一瞬间,她觉得这道模糊的身影令她心脏几近静止,她转念又想,江言琛远在燕京,怎么可能在晚上十点多出现在遥远的临江?

    她低头继续吃面,再抬头的时候,那道身影似乎已经消失不见。

    周围极度的安静,安静到只有她吃面的细微声响。

    她想,那应该是自己的幻觉。

    或者单纯的,看错了。

    而现今。

    阿姨指的位置,就是那个路口。

    “你吃完在这等等哦,阿姨帮你拿过来,其实东西不多,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你能拿得了。”

    阿姨说完,把买的菜放在厨房里,然后起身出去。

    顾星洛呆坐在位置上,面才吃了一半,她努力地把一碗面吃完,老板在厨房里弯着腰收拾。

    周围依旧寂静。

    马路对面有一棵树,现在已经进入了初秋,叶子的边缘已经开始泛黄。

    枯萎,仿佛并不是生命的结束。

    而是一场后知后觉的、迟来的绽放。

    顾星洛沉默地坐在那里,忽然觉得。

    她曾经视作最黑暗的那几年,她曾经觉得最绝望的那些日子。

    仍然有那么一个人,偏执又倔强的,将她视作他生命中唯一的唯一。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在她不曾察觉过的时间里,仍旧如一的、安静地守护着她。

    顾星洛休学的那一年是她最浑浑噩噩的一年,当时因为网络上肆意的辱骂和造谣,顾星洛严重的惧怕见到生人,也严重的孤僻沉默。

    导员知道她家庭情况特殊,一般来说休学是需要从宿舍搬离的,但她的导员仍旧帮她找了个空闲的宿舍,让她自己住在那里。

    她每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只有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悄悄下楼,当时还觉得,还好,学校后门的面馆还亮着灯,不管多晚她都能吃上一碗热饭。

    而现在想起。

    其实哪儿有那么多的巧合。

    哪儿有那么多对她好的人。

    只有一个人,在她的身后,悄无声息地爱着她。

    她在动心的那一天,就在心里埋下了一颗悲剧的种子,她的土地贫瘠,没有阳光,就像生活在远离银河的外星少女,她一无所有,也习惯了孤独和失去。

    可他却偏偏在固执地、不肯放弃的守护着那颗种子,等她开花,等她绽放。

    七年。

    他用了七年。

    他制造了无数次的擦肩而过的机会,却又将选择权全部交到了她的手中。

    如果她有勇气,在那个淅沥的小雨夜打开店门去确认。

    如果她有勇气,在收到蛋糕向下看的时候,叫一句他的名字。

    如果她有勇气,在收到新年快乐的时候,给他回复一句你也是。

    他是不是会回头。

    他是不是会站在原地,等着她从楼上跑下来确认?

    他会不会像以前那样,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跟她说新年快乐。

    如果。

    但是没有如果。

    她就这样做了一只鸵鸟,不回头看,也没有任何幻想,也从不向前看。

    就沉默、孤僻地活在自己贫瘠的世界里。

    她只希望,那个骄傲耀眼的少年,能远在燕京,拥有属于他的坦途。

    她也只希望,他们从此,一别两宽,一北一南,几千公里的距离,七年的时间,足矣去磨灭他的偏执,不要坠入她的沼泽。

    那年暴雨那么大,阴天像扯不开的笼网。

    许多人走走停停,散在人海。

    可他如此偏执。

    仿佛要赌上他的一辈子,去等那颗洒在沙漠里的种子发芽。

    这七年,忽然像一场荒唐大梦。

    她从来都没有过勇气。

    而他制造过无数次的擦肩的机会。

    她没有回头,所以从未看到过站在街角的江言琛。

    事在人为,聚散离合,缘分根本就不是托词。

    只要她肯回头。

    只要她肯回头。

    她一定会看到江言琛。

    仍旧偏执,不懂回头地,一次次地朝她奔赴而来。

    顾星洛眼眶酸涩,她亏欠江言琛的,远远不止这七年。

    她做了七年的胆小鬼。

    他做了七年的偏执狂。

    人生本是一场必散的宴席,他的生命本该高朋满座,本该坦荡无畏向前大步奔赴。

    可他把自己困在她的黑夜里,少年如风得意,春风马蹄疾,不信人间有别离。

    她此生唯一的勇气,大概就是去了淮川。

    可去淮川,她仍旧缩在自己的壳里,去一次次的试探,有一点风吹草动,她就随时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每一次都是他在主动。

    他默不作声的,又极有耐心地,怕吓跑她,又怕失去她。

    顾星洛眼眶酸的厉害,她轻轻碰了一下手机的屏幕,打开了微信,朋友圈有个小红点。

    是有一个好友赞了她上午发的朋友圈。

    她连喜欢,都不敢说的太大声。

    都不敢说的太明显。

    他仍旧,愿意顺着她的胆小和别扭。

    ——我总太晚才能表达我的喜欢。

    ——所以,喜欢吗?

    ——喜欢。

    喜欢,那就够了。

    那个骄傲的少年。

    七年从未实现的愿望是什么呢?

    她忽然知道了答案。

    ——我要你。

    ——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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