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微雨,湿气重重,如烟的水汽弥漫在一条条泥径小道之间,黑压压的云层笼罩在拂衣镇上,显出几分阴气森森,晦暗沉沉。
姜覃家门前狭小脏乱的乡道上停着顶繁琐小轿,绣着金丝的轿帘半掀着,李昭凝眸坐在里头静静端着盏瓷杯品茗。
轿撵之外,是几十个头戴银甲,手执长戟的官兵。
沾着雾水的轻风撩过轿中少女额前的碎发,将她娇艳矜贵的面庞染上些许湿漉漉,轻微细碎的脚步声就是在此时由远及近传入她耳中,李昭立即抬眸冷冷望出去,两道消瘦纤弱的身影就这么撞入她眼中。
轿中少女白腻细手轻轻一抬,立在侧旁的嬷嬷会意大呵:“拦住他们!”
几个官兵迅速冲上前头,绕到江如温两人身后长戟相抵死死挡住了去路。
江如温猜出她的身份,眉宇间不露怯意,反倒一步步向前朝轿中少女逼近,“怎么不见秦先生?”
李昭的唇间添了抹冷笑,伸手将杯盏搁置在轿内小案桌上,起身扶着嬷嬷的手跃至地面,步伐悠哉走向朝她逼近的江如温,
“死到临头还想见秦先生,这怕是不能如你所愿了。昨日为你挑好的夫婿难道不满意么?可惜,就是有人不懂得惜福,白费秦先生一片苦心,如今即便是后悔也晚了。
现在摆在你面前有两个选择,城东有名季姓男子早亡,家中正为他寻冥妻,你若愿意我便可饶你姑姑一命,如若不然,你也可以选择今日拉着你姑姑陪你一道死在这。”
“我当然愿意了,如果你说话算数的话。”江如温侧目瞧了眼青石墙上发黄的窗纸内那道佝偻身影。
李昭闻言颇觉满意,旋身不欲在此处多留,抬腿重新跨上了轿撵车板,“你若识相,我便算数。”
“一言为定。”江如温声如细蚊,似是梦呓般的喃喃自语,转身抚上了那扇斑驳老朽的木门,吱呀一声悠长响起,木门被她推了半开。
“这位是?”守在屋外的官兵吃不准顾肆朝的身份,也不知是该拦还是该放,抓住正要进屋的江如温指着那位少年询问。
江如温微微侧目瞥了他一眼,淡淡甩开那只手冷声回应,“不认识。”
官兵面面相觑犹豫一阵,松开了相抵的长戟将少年放了出去。
姜覃坐在屋中,一双眼睛熬得通红,仍旧固执地抱着那件嫁衣在绣着,“囡囡,这是怎么了呀?”
江如温蹲下身,抬手轻抚姜覃膝上那件即将完成的艳红嫁衣,“姑姑不怕,囡囡要嫁人啦。”
“何时?嫁给谁?”姜覃的目光落到她身上,眼神中不乏深切担忧。
少女也抬眸望向她,“您是我,穿梭千年来相遇一场的姑姑。”
“说什么胡话呀。”姜覃摇摇头,再次将视线放回到嫁衣上,开始了最后的收针,缄默一会忽而嗫嚅着开口,“囡囡近来这段日子,比先前懂事了许多。”
李昭翌日清早天还未亮便急吼吼派了人抬顶轿子来接亲,江如温听见屋外动静,沉默爬起身,洗漱、描妆、挽发,最后抓起那件堪堪绣完的嫁衣披在身上,瞧了眼熬了一宿替她绣衣方才刚刚睡下的姑姑,推门踏了出去。
官兵见状抬手拔下她发髻间仅有的那支木簪,瀑布般的青丝顷刻间披落在纤细肩膀,“小姐吩咐,不允许有带尖刺之物,姑娘见谅。”
少女没有作声,任由他带走自己的木簪,俯身钻入了轿内。
晦暝萧森的清晨,绵长鲜艳的接亲队伍没有一丝敲锣打鼓欢庆之声,如同幽灵般穿过整个拂衣镇,要去远方山头奔赴某处送葬。
少女双手交叠于膝上,闭眸静静感受轿撵的颠簸,绵延的红色队伍犹如蜈蚣蜿蜒着盘踞在半山腰,缓缓扭动着身躯朝山头爬。
轿帘被重新掀开时,已是正午时分,映入眼帘的是对面一群披麻戴孝之人,直勾勾地盯着轿内少女,他们的眼神如同一匹匹恶狼,绿幽幽的,想要人沉沦其中,溺毙其中。
地上摆着两副棺椁,其中一副已经被钉死,另一副则敞开着,如张开的深渊巨口等待少女的临幸。
棺椁后,土丘旁,硕大土坑已被提前挖好。
少女绣鞋落地,寒风起,纸钱四散,一片一片盘旋于半空如阳春的飞雪,迂回、打转,祭奠着已故的亡灵。
江如温抬头望了眼灰茫茫的苍穹,凛冽冷风将鲜艳嫁衣吹得萧瑟,外袍随风抖动着,她忽而推开侧旁官兵,夺了他手中长戟抵于自己颈上,“让我见一眼秦先生。”
少女身量微短,沉重的长戟半拖在地,柄上银环被风刮得相互碰撞出一串清脆空灵,青丝凌乱在空中,墨色发丝与艳红嫁衣缠绕,显得格外悲楚孤凄。
穿孝衣的几人中为首者淡漠地冲她摇摇头,“你已是我季家的人,不得随意面见外男。”
“无需面见,通传即可。”锋利刀刃已将少女白细的颈间划出一抹血色。
官兵见状无奈拱手,“秦先生就在附近看着,亲自目送姑娘,连姑娘的姑姑也在适才一道带了来,既无需面见,如此便可了吧?”
少女凝眸握着长戟思量,目光在季家人之间对撞,半晌她扔下手中兵器,嗓音清冷,“可。”
接亲队伍尾端倏地冲出来一位少年,他握着柄铜刀,分明是羸弱清瘦的身量,斩起人来却格外凶狠毒辣。
队伍瞬间变得混乱,人群骚动,李昭立在不远处同秦翊一道瞧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毫不犹豫带着人走了出去。
“姜莫莫。”矜贵少女亲自举刀架在那名双目通红的老媪颈间,“让他住手。”
江如温侧头,视线穿过纷乱的人群,落到李昭和姜覃身上,可是该怎么住手呢?
以所有人的性命做赌注,陪葬于千年前的月来岛?
他们要回去啊。
电光石火间,不知从何处射出的一支暗箭直直灌穿了少年单薄的胸腔,箭矢于身前绽放钻出,温热喷涌,将少年胸前衣袍洇出一团暗色。
“师尊!”少女细描的红妆失了颜色,那一抹鲜亮迅速穿过人群奔至少年身侧。
景衍华重重倒地,沾血的唇角却带着抹笑意,“别怕,快了。”
秦翊不可置信自己所听到的那一声师尊,一瞬间如触电般丢下手中角弓,飞奔出去来到少女身后,“你,你是,我只是想救姑姑”
江如温留意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陡然收回了面上悲恸,神情化作几近冷血的淡漠,眸光骤然冰冷,杀意腾升,迅速旋身扯下他腰间的白玉簪抬手扎入他的胸腔。
那支被细细保存的簪子成了杀死他的凶器,状元郎的眸光黯淡下去,奄奄一息倒在少女面前。
“想救姑姑,你的箭应该射向李昭。”江如温俯身拔出那支沾染了血腥的白玉簪用力扔向远处,“秦先生,你不无辜。”
执念化解了一半,记忆的幻境开始地动山摇,仿佛下一刻便要崩塌,江如温掌中忽然出现了那柄消失已久的红罪。
她抬手用剑锋划破自己的掌心,绯光乍闪,结契生成,少女笑着,剑尖上移指向不远处捂着嘴后退连连的李昭,“郑师叔,我可是第一个认出你来的人。”
李昭闻言面上震惊不掩,“何时?”
“第一次见面。”少女动了动朱唇。
以鲜血祭亡灵,随着绯光下李昭的命殒,这片记忆也彻底四分五裂,少女在破碎的地面上,最后看了一眼那位无助的佝偻老媪。
姜覃也在看着她,黝黑苍老的面孔上,无助却并没有怨恨,静静立着朝她弯了弯嘴角,仿佛知道她的囡囡将要从怨念中解脱,奔赴一个没有背叛和逼迫的世界。
刺眼的白光覆盖在所有人身上,一点点将在场的身影全部淹没于时光的浪潮,天旋地转之后,又重归平静。
江如温眨眨眼睛,光亮散去,映入眼帘的是漫天枯枝、满地枯叶,他们终是又回到了熟悉的枯木林中。
“师尊!”池初庭三人正从不远处跑来。
他们身旁还跟着个穿银灰道袍的男子,发髻一侧刻意留出几缕碎发披在脸颊边,奔在最前头直直冲到向琅眼前,二话不说一把抱住他声泪俱下,
“师兄啊,你一走走好几个月,将我们独自留在这会吃人的岛上,今日枯木林忽然有了动静,我就知道肯定是你回来了。”
向琅被他撞得微微踉跄了两步,抽抽嘴角提着他的后衣领将他拎开,“罗飒,闭嘴。”
何皎皎跑得飞快,连着几个月的忧悒将她磨得小脸消瘦了一整圈,顿住步子朝江如温看看,又朝景衍华看看,犹豫两秒,最终选择哭哭唧唧地扑向自己的师尊。
江如温:
池初庭嘴里喊着师尊,到了地方却卡在江如温面前,蹲下身面朝地上还未缓过神来的少女,“江师姐,你这趟月来岛之行还真够坎坷的。”
江如温含泪瞅着他,老母亲般慈爱地点点头,他们此番回来得确实不容易,稍有差池,姜莫莫葬身棺椁中,他们便再也回不来了。
还是池初庭好,池初庭跟别人站一块,两人加起来八百个心眼子,别人占八百个,池初庭占零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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