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希闻言撩袖扫开纸边镇尺,扯住微黄宣纸的一角倒翻一周,正铺到自己面前蹙眉审视半晌,在脑海中酝酿良久,最终撅唇摇首,“你这鬼画符,我是猜不来。”

    “我本不善丹青,胡乱描了些,难怪你瞧不明白。”江如温笑意盈盈直起腰,细腕越过案桌,掌中笔柄落在画中某处乱线,“这是长街叫卖的商贩和堆满糕点的摊子,旁边摆了串冰糖葫芦。”

    笔杆摩梭着纸张又斜着向上走了一段,郑希的目光追随笔末艳红丝带移转至另一处乱线,少女甜甜糯糯的嗓音萦绕于耳,

    “侧旁立了两个买糕点的人,左边捆双螺鬓的是我,右边未描五官的是我将来结识的某个好友,我俩身后是熙熙攘攘的行人和卖烧鸭的小铺。”

    “如此听来,你的画倒是颇具烟火气。”郑希定定地凝了眼宣纸右侧那片披袭广袖襦裙,挽一蝴蝶发髻,身形窈窕却五官空白的纸人,“你那尚未结识的好友,是凡人?”

    江如温朱唇紧阖,无声颔首,系于笔末的细红丝带游龙般跟随少女收回的手腕蜿蜒越回案桌对面。

    郑希搁下画作,垂眸将纸张卷起轻攥入掌中,“于你而言,喜欢凡界倒也算好事。依照你师尊的性子,当年应允柳师兄替他看顾何皎皎百年已是头疼,不得已收了你上山替他分担皎皎的吵嚷,而今柳师兄的事终已办妥,珠远峰难得恢复往昔幽静,你若坚持留下修行,于他反倒是又成了一桩烦愁心事。”

    闲谈间,两道风尘仆仆的黑影踏着满地悉索竹叶穿行于湘妃林里,缓缓朝跪坐在案桌前的二人靠近,殷无恙率先拨开竹枝倾身探出脑袋,“郑师妹,许久不见。”

    郑希转眸象征性微微屈颈,点头示意,目光如蜻蜓点水般掠过憨笑的殷无恙停落在另一片薄影,“听闻你们昨夜留宿璀错宗听法,可有所悟得?”

    “上万的年纪了,都已活得海枯石烂,该悟得的早先便该悟得,哪还轮得到如今?”殷无恙并未注意她的目光,抬靴跨出湘妃林,阔步挤到江如温身侧大大咧咧坐下。

    景衍华随后在桌旁寻块空处席地盘坐,“所悟寥寥,倒觉宁静不少。听法期间,耳边空灵,心中清明,烦忧尽忘,杂音皆停,仿若进入无人之境,唯余琼书宝笈圣句喃喃。”

    “觉静也是不错,近来魔族蠢蠢欲动,鬼域暗流汹涌,仙族分身乏术,能得片刻宁静消解乏累,实属不易。只可惜我未得邀请,无法随师兄进入别宗听法。”郑希顺势垂首,将指间画作压入一摞纸张底下。

    景衍华闻声,蹙眉思量片刻,“你若也想听法倒是不难,今夜九天门大殿还有一场,我持珠远峰的符牌带你入内即可。”

    “两年未见,师兄当年同心阵中所受的伤可痊愈了?”郑希笑靥璀璨,并不急着应允。

    “日渐复原,而今已大愈。”

    “如此甚好。那我俩黄昏时分,相约九天门见面。”郑希深深吸入口气摒住,双眸微阖,指尖颤抖,细肩高高耸起,似乎在极力不动声色地抑制情绪。

    她凝神少许,忽而撑着案桌一角站起身,临走前还不忘悄声叮咛江如温,“往后想学丹青,随时可唤我。”

    江如温颔首应下,目送那片走远的素白薄影,紧接着也起身告辞回了木楼。

    殷无恙见二人接连离去,随手抽出那张适才被郑希压入纸堆底下折起来的画作,重新展开平铺于桌面。

    宣纸微皱,捋平过后仍旧隐隐印着几道竖痕,乱线凌杂,作画之人不留神还洇开了好几处墨团,他捏住纸角略显惊诧,“素闻郑师妹擅长丹青,怎得画出这般鬼画符?”

    景衍华谛视画作良久,仿佛从团团黑线中窥得几分意蕴,默默伸手将宣纸按在桌前对折阖上不语。

    “啊,我知晓了,这八成是江师侄所作吧?”殷无恙向后一仰从他指下夺回画作,再度铺开轻笑两声,“那便讲得通了,小弟子描得小篆也如鸡爪踩的一般,更别提丹青。咦,这几个圆圈排成一串是在吐泡泡的意思吗?”

    “那该是串冰糖葫芦。”景衍华想起此前在白山镇,少女盯着街边的糖葫芦串目不转睛,却又碍于修仙辟谷,或许是自己在场的缘故,最终没有上前,

    “糖串旁边那两处乱线大概是两个要卖糕点的纸人,挽双螺鬓这个咱们再熟悉不过,另一个连五官都未描上,瞧着打扮”

    殷无恙的目光锁定在画中,接过话头,“瞧着打扮,并不像修仙之人,也不知江师侄作此画是意欲何为。”

    “她眼睁睁看着郑希把画压入纸下,并留在此处,仿佛笃定我俩会将画打开,她定然自有用意。”

    景衍华从他手中缓缓抽过画作,循着道道折痕叠起,眉头轻颦,低低叹出口浊气,

    “这些年她是多灾多难了些,旧伤未愈总添新伤,仿佛跟修仙犯冲似的,倘使是为此,意图归凡躲祸倒也说得通,左右近两年她打着养伤的幌子再未见有过修行举动,八成也是无心再练,若往后归凡真能保得平平安安,余生喜乐,其实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我倒不觉得江师侄是个怕事之人,正如你明面上念叨喜冷清安谧之处,却从未嫌过檐下的风铃吵嚷一样,她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样胆怯孤僻。”

    殷无恙瞄了眼他掌中细细折好的画作,捞起支狼毫夹在指间打转,

    “不过她若去意已决,你也觉得此乃幸事一件,那便不必过多干涉,个人自有个人命,许她命中注定归属人间凡尘。”

    景衍华忽而抬起眸子,沉沉视线掺了打量,落在对面之人脸上,缄默半晌,“你这说话的调子,倒是让我想起来一个人。”

    “何人?”

    傍晚黄昏,向琅手中提了只玲珑食盒,踏入木楼,顺着步梯攀爬而上,陈旧木梯传来细微嘎吱,他轻唤一声少女姓名,仰首却见江如温正在房中翻箱倒柜地拾缀细软,“怎的在收拾行囊?”

    江如温放下手中罗衫,直起腰浅笑招呼,“进来吧,迟早是得走的。此前为等灵池将情丝冲刷干净才耽搁了两年,而今情丝已入我心,伤也痊愈,缺了灵根又不得修炼,只得日日打着养伤的幌子闲聊品茗虚度光阴,我已寻不到任何缘由能叫我继续留在珠远峰,还不如早些拜别,俗人入俗尘,我本也同这里的人不一样。”

    “别这样说,人人都知珠远峰有位窈窕清贵的江师姐,你同这里的人即便有不同也是区别在你率真洒脱的性子。

    不过而今,归凡于你已是唯一的退路,但凡神都存在一日,你灵根缺失却强留珠远峰的事永远有可能被第三人知晓,近来鬼域不安分,神都将派清凌赴仙门商议对策,在此之前,你还是早日脱身为妙。”

    向琅搁下食盒,掀开盒盖,端出里头海棠式盘盛的剁椒鱼块。

    江如温闻见香味,扔下手中成摞的玉簪,踱至桌前拾起盒中木箸,夹下块酥软鱼肉放入口中细嚼,“不错。”

    她风卷残云般将盘中吃食一扫而空,旋即捻起青纱手绢在唇周擦拭一圈,倚在桌边托着腮发牢骚,“知晓上仙是为我着想,只是我要走,人人却都拍手称妙,属实叫人乐不起来。”

    “这就是在耍小性子了。”向琅拾起空盘碗筷收入食盒,轻叹一息,“你同我讲过白山镇梦萦蛊之事,对吧?”

    “讲过,为何忽然提这个?”江如温蹙蹙眉,忆起两年前白山镇荒冢处子时迎亲的诡谲画面,还有那原是薄情风流的浪子却遭下梦萦蛊将对不爱之人的爱强制刻入骨髓中的严绥,以及一生凄苦,凭怨念化为厉鬼,却仍旧没能实现那场属于自己梦寐以求的成亲,末了摆脱轮回消散六界的书婘。

    “先前听你言道,中蛊者性情大变其中性情大变一词,倒是叫我想起一人。”向琅阖上盒盖,挪开食盒,搬来张木凳与少女对坐,“我师弟,也就是你师尊倒也有些。”

    江如温柳眉轻挑,早于两年前白山镇见证严绥梦萦蛊时她便隐隐有过此种揣测,只是未有把握,便一直按在心底未曾言明,而今从向琅口中听到自己曾经的疑窦,干脆瞪眼捂唇佯作惊诧引他详说,“我师尊修为高深,何人能给他下蛊?况且所谓的‘性情大变’许本就与他喜怒无常的性子有关呢。”

    “若是在他修为尚稚嫩时便下的呢?”向琅凝眸正色,温润脸庞绷紧映出些许严肃,

    “其实我自两年前便开始怀疑了,许正是他喜怒无常的性子替蛊虫打了掩护,至今万年竟从未见人起疑,而今有事例在前,细细想来,多有不妥。

    你近百年尚才拜师,不知晓万年以前发生的事,其实早先师弟堪堪拜入紫云山不久,对凭借相貌趾高气昂指使旁人的郑师妹曾万般嫌恶,虽嘴上未曾明言,但我能瞧出来,他望向郑希时目光里有藏不住的鄙夷。

    后来也不知从哪日起,原本只是有些阴鸷孤僻的师弟开始日渐暴戾,也开始对从前瞧不上的郑师妹另眼相待,大抵同两年前他尚未赴同心阵受伤时的模样差不离,仿若一只被邪火提住了手脚的木偶,主峰有段时日曾因他人人自危,这才拨了珠远峰与他一人独住。

    事情若到此为止,我倒不至于这般怀疑,只是同心阵那遭他身负重伤后竟一夕恢复了万年前清冷骄矜的姿态,收回了对郑希的厚待,一如初识时那般疏离嫌恶。

    蛊虫生死随宿主,宿主生,它生;宿主亡,它亡。宿主若身负重伤,蛊虫自然也会因负伤暂时失灵,这点你我皆知。

    而今师弟养伤两年,我秉持这份疑虑暗中观察,果不其然,伤一痊愈,他身上便又有凶恶的影子在徘徊,加之白山镇一事,时至而今,我几乎笃定,他被人下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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