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宗一夜间惨遭灭门一事影响深远,许多尚未拜师的外门弟子纷纷因此畏惧魔族的发难,生怕卷入到仙魔暗中持续了千年今朝却忽而撕破脸皮摆到明面上的较量,连夜撇清关系收拾了包袱回家,甚至于几位已入仙籍、拜师尊的内门子弟也搭伙聚集在主峰,意图敬茶归凡,江如温便是其中之一。

    “杜知意,字福履,年二十,拜入紫云山三年有余。

    姜迟,字离惙,年七十一,拜入紫云山四十年有余。

    顾弈,字昴星,年五十三,拜入紫云山二十年有余。

    江棽,字如温,年一百零三,拜入紫云山八十年有余。”

    褐杉长者一字一顿朗声念诵完,阖上几人存在藏书阁的卷宗,捏起四片仙籍分别置于正堂偌大案桌前对着人依次摆开,

    “你们几位决心归凡,可是想清楚了?吾乃结磷,此番归凡仪式的主持者,敬茶过后,仙籍一除,卷宗焚毁,你们今生便算是与仙门绝缘了,此刻反悔尚还存留余地。”

    四人手中分别捧着盏青瓷茶蛊,一字排开立在正堂殿中央。

    杜福履年龄尚小,细眉圆眼,拥一袭宽大夹绒的鹅黄褶裙矮矮缩在里头,指尖紧紧攥着青花瓷杯盏托险些要将其掰碎,眸光沉在鞋尖处显得纠缠而挣扎,仿佛仍在思量,垂首静立,久久不语。

    姜离惙、顾昴星两人闻言眉心紧锁,皱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回应得却是脆生生,“想清楚了,修仙修仙,修的是个不老不死,修的是个长生。而今仙魔冲突,魔族诡计多端、手段狠辣,仙门处境何等被动?如今归凡或许反能够活得长久些。”

    时至而今,江如温仅剩了归凡一条退路,压根别无他选,是以最是决绝,端着瓷盏掠过身侧三人对着正堂门口描了“仙门”二字的金漆牌匾跪地俯首,高举茶蛊口中轻念,“一敬仙门。”

    其余三人侧眸凝望她仿若事先预演过一遍般娴熟的举动,陆续举着热茶跟随其后,走到冒着金辉的牌匾下贴地弯腰默念,“一敬仙门。”

    结磷长老见状缓缓放落手中卷宗,竹简与木案碰撞传来啪嗒清脆,他泄出一息轻叹,“起。”

    四人稳端杯蛊,屈一侧膝盖撑起身,旋身背光面朝宗主,再度跪地俯首,“二敬宗主。”

    宗主眉尾低低耷拉着,在正堂深处选了一角落座,厚重阴影覆盖了他的面容,见四人对他敬茶,缓缓起身穿过大片薄墨,一言不发率先接过杜福履手中的杯蛊仰头饮尽。

    江如温咬唇从鼻间滑出一息无声,不知是否算轻叹,凝着自己洒落在眼前的倩影闭起眸子静等,不消片刻,只觉掌中盏托一轻,宗主撩袖端起那盏青花瓷细嘬一口,“我记得你,前些年仙门于月来岛遭难,危难之际便是获救于你的照水。你是仙族为数不多的年少有才一辈,曾有许多仙者长老为此对你赋予殷殷厚望,怎么连你也怕了吗?魔族当真有那般可怖?”

    “弟子有愧宗主厚望。”江如温朱唇微张,抛出的回应简短飘渺,透着几分乏累。

    结磷长老立在一旁,闻言失望摇首,又念,“起。二盏茶敬过,我即刻便会为你们除仙籍、焚卷宗,自此仙门生、死、荣、辱,再与诸位不相干,诸位各自嫁、娶、生、老,乐否、悔否也不再与仙门相干。诸位回去后记得先给各自的师尊敬完第三盏茶算作辞别,无论入门多少年,一日为师,终生如父,万不可不告而别,结磷在此预祝诸位余生多喜乐,长安宁,岁无忧,久安康。”

    “你倒是够痛快的,说今日归凡便今日归凡,秋阳宗天大的动静都拦不住你,走得这般匆遽,可有敬完第三盏茶?”向琅替少女提着只包袱,踩着透过葳蕤枝叶投射下来的细碎光块在蜿蜒山路上信步。

    江如温窘迫搔头,“结磷长老教导,一日为师,终生如父,他虽算不上什么志同道合的良师益友,但如今临走了我倒是想好好告个辞,是他自己个不在。不过上仙也别忧心,我在书房案桌前留了盏热茶和一纸信笺,左右该说的该喝的都已在了,只是一个不甚讨喜的弟子不在,想来也是无伤大雅的。”

    “我是不想教训你,你若能规规矩矩等在书房内半日只为敬一碗茶道一句别,我反倒会觉得奇怪。”

    向琅仰颈摇首浅笑,攥拳抵在下颚处冥想片刻忽而摸出几张萦绕着灵力的传音符递给少女,

    “此番归凡的住所虽不算远,往后相见到底是不比得在珠远峰来得方便,我又被青隐山数千弟子牢牢拴着鲜少得空,近日还要抽身对付魔族,秋阳宗的血案绝不能善罢甘休,不知得闹腾到几时去,我们下回相见怕是遥遥无期了。

    这几张符已施过法咒,仙魔若真不可避免有一场大战在后头,那时难免会波及到凡界,乱世凶险无常,万一你碰到些什么对付不了的,传音给我。”

    “多谢。”江如温接过那一叠明黄符纸细细收入袖中,驻足在山底延申向外的一处泥径,“就送到这儿吧,秋阳宗后续之事繁杂,我知晓上仙并不得空,况且紫云山距白山镇不远,趁着天光尚亮我在落日前便可赶到。”

    向琅略略颔首将手中包袱交还给少女,“有事传音。对了,有一事我想与你商议,还记得梦萦蛊么?”

    “上仙想说什么?”江如温攥着包袱蹙起柳眉。

    “自确认师弟被下梦萦蛊后,我曾借走藏书阁有关书籍查阅解决之法,近日终于有了些许头绪。此蛊诡谲,即便在西域一带也极为罕见,更别提什么解药制法,古籍中只提点了一句‘鬼域或可见’。

    近日鬼域那边也不甚安分,封印鬼修的结界似乎常常受到微弱攻击,加之秋阳宗一事,我担心鬼族会和魔修已暗中联手达成共识,是以本就打算寻空抽身去一趟将结界加固,正巧可趁机寻一寻解药。

    只是鬼域乃龙潭虎窟之地,我到时必得集中精力在结界之上,恐怕无法分神去找寻所谓的解药,是以我担心光我一人会周转不来。

    此事原是不该瞒着师弟的,毕竟他才是真真切切的受害者,可依着他的性子绝不会轻信于你我这样交情的人,暗中下蛊之人也尚未挖出,若贸然告知,我唯恐会走漏风声从而打草惊蛇,故此事除你以外我未曾轻易与他人言道。

    我想问,不知你是否有意随我同去鬼域,算作帮忙?”

    言罢,他深吸一气仿若有些忐忑,十指交叠轻搓两下又挥袖甩首,

    “我也不知邀你前去是否正确,照理你而今凡体是不该冒险去那种凶蛮之地的,但自白山镇回来后听闻严绥疯魔之状,我着实有些担心师弟他,紫云山上又寻不着可信之人,失了方寸,你别见怪。”

    仙门如今可谓是危机四潜,八面环敌,魔族不过摆在明面上的危险之一,秋阳宗惨案尚未告一段落,鬼域又造事端,困扰许久的梦萦蛊也仍未寻得解决之法。

    江如温垂眸思量,鬼域、魔族之事她这份微薄之力出不出倒是无谓,关键在于毒刺般难缠的梦萦蛊,早先在白山镇心存疑虑时她便有意赶在归凡前探出门路拔下这根刺,奈何失了灵根后事事都有限制,留意至今也仍在原地踏步,而今正式归凡别师,她本是打算将此事干脆撂手不再多管,况鬼域一带百鬼聚集,怨魂飘荡,稍不留神便遭不测。

    时近三年之期,林清浅转世在即,她若出事,残魂必散,好不容易用木犀瓶滋养了三年,她并不想在这个当口冒险,于是决绝摇首婉拒,“上仙,我没那本事,修为尚在时我便一事无成,而今肉身凡胎更帮不了你什么。”

    “不怨你,你不愿去便罢了,谁也怨不得你。”向琅如释重负般重重颔首,“我也不过一问,明知凭我孤身一人是分不出神去寻那不知为何物的解药的,不问一声总觉对不住师弟。”

    江如温浅浅一笑,“上仙也已尽力,不必自责,就当是他命中注定有这一劫好了,所幸拥有母蛊的是郑师叔,并非什么万恶奸险之徒也轻易死不了,暂且就先任他们磕磕绊绊纠缠下去吧。”

    向琅神色松缓,紧绷的双肩稍稍一垮,伸手一送,“趁早赶路吧,仙魔冲突平息后再见了。”

    少女微微弯颈俯首示意,抬臂将包袱背在肩头,旋身踩着泥径迎光踏去,天青衣袂顺着曲折山路愈走愈远。

    金轮西移,苍穹被赤色渲染,落在泥径上的倩影越拉越长,晚风轻拂在万丈野地撩起一圈波澜,远处隐隐泛起商贩的吆喝,两排灰白瓦舍在地平线的尽头冒出尖角,白山镇到了。

    江如温迈着轻快步伐,丝毫未曾察觉身后逼近的黑影,只闻得一记闷响,少女婀娜细影随之消失了在白山镇的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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