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代。
初冬的一天傍晚,小北风刮得正紧。
穆桐骑着一辆从邱大顺家借来的自行车,进城办事回来向东行驶,到了火车站南道口,习惯xing地向左右张望,看有没有火车驶过来。
火车没有来,但见一个人影在北面大约一百多米处的铁路左侧的道旁徘徊,开始他并没在意,还以为是个拾煤核的。
拾煤核是为了冬季烧火取暖,这在农村比较常见。
穆桐骑过铁道口,顺着简易公路折向北走,又无意识地向左边不远处的铁道张望。
这一望真不要紧,只见那“拾煤核的”正坐在铁轨上吸烟,远处已传来火车汽笛声,他就像个聋哑人一样充耳不闻。
“不好,要出人命!”
穆桐暗叫一声,扔下自行车,飞快地穿过公路与铁路之间足有30多米的低洼隔离带,窜上右边的路基,shen手抱住了那人的肩膀使劲向下拖。
那人尽管身体向后仰,但两手就像钳子一样固执地死死地扒着铁轨不放。
眼看火车越驶越近,200米……100米……80米……穆桐一着急,用左右脚狠踢那人的两个手腕,同时使劲一拽,霎时,两人像球一样一块儿滚下了左边的路基,一秒钟后,那辆火车呼啸而过。
他坐在路基下方的碎石块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望着那人。那是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两鬓已发白,皱纹虽不多,但眼角眉梢愁云笼罩,似有天大的委屈都压缩在这张脸上似的。
他问:“什么事想不开,非要趴火车道?”
那人并不答话,爬起来和他并排坐在一起,两眼呆滞地望着西北惨淡的天空。
夜幕将要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拉下来,天空的背景上还残留着一抹,就像绛红的血迹。
“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么大年纪了,连这你都不懂?”穆桐连劝说捎带着质问。
“我宁可死,也不愿意赖活着!”那人终于说话了。
“是啊是啊,谁都不愿意赖活着,像个无家可归、没人要的癞皮狗一样活着。我有时也觉得活着没意思,也想过死。但是一琢磨,我死了,我的老爹老妈怎么办呀?他们不伤心么?他们以后靠谁养活呢?我还没孝敬他们,倒让他们为我伤心落泪,我白投生一个人了……狗还恋家呢,我还不如一个狗呢。”
那人偏过头很注意地看了穆桐一会儿,又把头扭向了别处。
穆桐又说:“大叔,我看你的打扮不像个农民,倒像个文化人或者吃官饭的,要不就是个老工人,有什么为难着窄的一时想不开,竟选自杀这条路?你死了不要紧,一了百了,但你的老人怎么办?老婆孩子怎么办?难道说撒手就撒手不管了么?你这不是太自私了么?”
“你说什么?我……我不自私……我不是个自私的人。”他的声音有点儿哽咽,“我也不想死……好好地活着谁想死啊!我觉得委屈……觉得实在无路可走。我想,我死了,他们就不会跟着我受罪了。”
穆桐一听这话,有点明白了,问:“你是不是个‘清洁工’?
“是,但我不喜欢做清洁工。”那人低头道。
“哈哈!清洁工好啊!美化家园嘛!”
“好什么呀……小伙子,你在哪儿上班?”
“我?我还上班?我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一个,如果非要说上班不可,那我在生产队里上班。生产队好啊!上下班不用拉汽笛,只听队长吆喝。他说一句‘干活去了’!我们就扛着工具稀稀拉拉地向地里走;他说一句‘收工了’!我们就扛着工具嘻嘻哈哈地往家里走。”
那人叹道:“你倒蛮乐观的……”
又一列火车轰隆隆地开过来,气流裹挟着烟尘、纸屑和干燥的树叶在车身两侧打着旋儿,就像一个妖魔鬼怪御风而来。
火车开过去之后,穆桐从腰带上解下烟盒巴,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个短柄烟袋,shen进烟盒巴里舀上一锅烟,用拇指摁实后向那人一递:“来,大叔,抽一袋,宽宽心!”
那人接过来又立刻递了回去,说:“我有现成的。”说着掏出半盒“大前门”,从里面抽出两根,一根递给穆桐,一根叼在自己zui上。
穆桐把烟卷儿夹在耳朵上,还是点燃了自己的烟斗,说抽旱烟劲大、过瘾。
那人大口大口地吸着香烟,情绪似乎平静了许多。
他又端详了几眼穆桐,突然问:“小伙子,你是哪个村的?干吗要救我?”
穆桐回答说:“我是穆家庄的。我看你要跟火车较劲,准知道你不是对手,就想学一学欧阳海,把你推出去,嘻嘻!”
那人白了他一眼说:“欧阳海?亏你想的出来,你想学一学英雄,就把我当成那匹驮着炮架的军马了!你没想过吧?那军马对火车是个危险,而我对火车造成不了什么危险?再者一说,欧阳海救的是几百名旅客,你却只救得一人,而且这个人还是个清洁工”
“我刚才说着玩儿,跟你开玩笑的。我当时一个英雄人物也想不起来,一心一意只想救人,不管你是好人坏人,先救完再说……”
“现在你已知道我是什么人了,后悔吗?”
“有什么可后悔的?我救了你很高兴,认识你更高兴!”
“认识我更高兴——为什么?”
“我猜想,你是个文化人;我没什么文化,但我羡慕文化高的人。”
“哦……你就不怕受连累?”
“不怕!我还没听说过救人犯法的事儿。”
那人笑了笑,点点头。
穆桐第一次见他笑,心里颇感安慰。
“你好像还没问我是谁呢?”那人说。
“你也没问我是谁呀!”
“但我已经问出你是穆家庄的人了。”
穆桐笑笑。
“我叫江夔,家住城里三街。”那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
穆桐还想继续听他介绍,但他又沉默了。
穆桐望着他,不远处的火车站里昏暗的灯光映着他的脸庞,那股愁云似乎又聚拢过来。
穆桐隐约觉得这个人有点不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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