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 萧邵义觉得自己这个打小沉稳的发小有些奇怪,裴景润似乎在警惕自己,“景润,你怎么也在?”
“我不能在?”裴景润淡淡地反问。
萧邵义却是察觉出了火药味, 遇到苏不语的好心情也打了些折扣, 他想要绕过裴景润, 却被裴景润拦住。
他盯着裴景润,以眼神质问究竟是要干什么。
裴景润的眼中似有戾气压抑不住,只是更快的,他眼中所有的晦涩褪去, 只剩下一片冰冷,“有什么事?”
萧邵义皱了一下眉头,伸手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镜框,掩饰他的不悦, 放下手时又是笑容满面, 对苏不语说道:“苏小姐, 我是要去参加苏城新派青年的音乐聚会, 你要同我一起去吗?曼婷也在。”
“音乐聚会?”苏不语有些好奇地偏过头去。
萧邵义对上她那双桃花眼,心跳快了一瞬,他见着那些热情洋溢的外国女子并无感觉, 反倒有些受不住苏不语的盈盈一笑。
他红了一下脸,轻声说道:“会有钢琴、小提琴和竖琴。”皆是西洋乐器。
苏不语垂下眼眸, 抱着她的琵琶,“我去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萧邵义不以为然, 说的是音乐聚会,又没说非要西洋乐器。
裴景润对这些所谓新派青年弄出来的文艺聚会并无兴趣,只是当苏不语期盼地看向他时, 他竟鬼使神差跟着过来。
苏城里何人不识裴家父子,因此当看到穿着军装的裴景润冷着脸走进来时,一屋子的男女皆沉默了。
裴景润虽是他们的同辈,却和他们格格不入,他站在那里,便是对他们无形的压迫,一时之间,没人敢开口说话。
还是陆曼婷从人群中走出来,率先打破了沉寂,“苏小姐你也来啦?”
“苏小姐?哪家的苏小姐?”这才有人接着陆曼婷的话问道。
“我识得她!她是做暗娼的苏妈妈养的扬州瘦马,好像听说被萧家买走了……”
“怪不得跟着萧少……”
“不是的,她被萧家送给裴司令了呢。”
“啊,这样的出身怎能带到我们这样高雅的聚会?”
“这是对我们的侮辱,就算是萧少也不可原谅……”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便也忘记了对裴景润的惧怕,讨论起苏不语,声音不算大,却是一字一句清晰地飘进苏不语的耳朵里。
脸上的笑意尽数褪去,苏不语咬着嘴唇,有些不知所措,一双手紧紧抱住她的琵琶。
裴景润看向她,不知为何就想起了那一句“琵琶如她的命”。
他皱了皱眉头,只是他还未开口,萧邵义却已经开了口:“你们说话太过分了!我们追求新派作风,结果连最基本的平等尊重都做不到,还拿出身这一套来说话,你们倒是比旧派还腐朽!”
有嘴硬的人站出来说:“我们追求的平等是针对平民,她不一样,何况我们都是正经人家的少爷小姐,她一个姨太太掺和进来不合适。”
裴景润的手扶到了枪上,看向那人的目光格外冰冷。
那人吓得往后退了半句,仍旧嘴硬:“裴司令说了,只要他在,苏城就是个讲法讲理的地方!就算是少司令,也不能胡乱堵嘴,连说话的自由都没有吧?”
裴景润想到苏不语在场,确实不适合见血,他淡淡瞟了一眼那人,是孔家的人,他记住了。
“七……”那声“姨娘”裴景润下意识地避开,“我们先回去,我会让他们家里的长辈为今日的无礼来向你道歉。”
苏不语摇了摇头,半低着头,“没事的,这般的话我亦不是第一回听了。”
她笑了笑,那笑却叫裴景润心里不舒服。
萧邵义也跟着难受,是他带苏不语过来,却让她遭遇了这些极度无礼的待遇。
陆曼婷更是生气,这一屋子的人妄称是新派青年,骨子里讲得还是那一套封建的出身论,她重重地呸了一声,“就你们还敢叫自己新派?你们不仅人品比不上苏小姐,对音乐的造诣更是同苏小姐差了十万八千里!”
还是那位孔家少爷冷笑道:“就凭她那一把卖唱的琵琶,也配称音乐造诣?”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附和着说道:“时下国外最是流行斗琴,虽不是同一样乐器,却也可以比一比。”
孔家少爷小时在东洋长大,后又被送到西洋读书,自小跟着洋人学钢琴,对自己的琴技颇有信心,他用眼角的余光鄙夷着苏不语,一个玩物又怎能与他们这些少爷小姐平起平坐?
他坐到钢琴前,上手便是在西洋刚刚流行起来的爵士乐,节奏复杂,并不好跟,尤其是像琵琶这样的弦乐。
苏不语笑了笑,爵士乐于这世间的人是新鲜之物,于她却不算了,她拿出琵琶,坐下。
双腿相交,大片的雪白从旗袍开叉处倾泻而出,纵然那些少爷小姐看不上苏不语,却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美色。
苏不语纤长的手指拨动琴弦,曲色优美,竟是将孔家少爷的那首爵士乐完美地复刻了下来,她的曲跟上了孔家少爷,叫孔家少爷手指慌乱地按错了音。
还未等到众人惊叹,苏不语却是长音一抡,换了一曲,并不是她平日里弹的江南小调,而是古时战歌《兰陵王入阵曲》。
琵琶声高亢,激昂顿挫,纵孔家少爷的曲子再复杂,终究被盖住了声音,最终只剩下琵琶之音。
裴景润起先并不拦着苏不语,只随着她去,她是他裴家之人,纵然输了,他亦会帮她寻回面子。
只是待到战歌起时,他眼中的淡定荡然无存,猛地看向苏不语,一向温婉的女子此刻极为专注,神情坚毅。
莫名的,裴景润便觉得这曲是为他而奏。
似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苏不语微微抬眸,眸光璀璨如星河,叫人一眼万年。
心中一直锁着的牢笼在刹那被打开,裴景润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约莫是再也关不住了。
他的手按在枪上,却是看了一旁的萧邵义一眼。
然而萧邵义沉浸在苏不语的琵琶声中,满腔热血被激起,并未注意到裴景润的这一眼。
容貌清丽,惊才绝艳,只可惜身世浮萍。
萧邵义在苏不语琵琶曲尽时,又生出了无限感叹与同情,然而唯有他自己知道,心中的这一份怜悯在这一刻起再不如从前纯粹了……
琵琶音止,只剩下满屋的寂静。
“是苏小姐赢了。”萧邵义铿锵有力地说道,没有人开口反驳。
苏不语站起身,站在那里,如同静谧的水墨画,未有浓墨重彩,偏叫人念念不忘。
裴景润的手依旧按在枪上,故此无人敢上前,不管是恶意的还是善意的。
只有陆曼婷想要上前挽住苏不语,但裴景润上前一步,刚好隔开了她伸向苏不语的手,他淡淡说了一声:“回去了。”
苏不语也只是为了借机送出这一曲,曲意已到,也便没了再留下来的意义了。
她温顺地朝裴景润点点头,跟着离去,只留下无限惆怅的萧邵义与陆曼婷。
陆曼婷喃喃自语道:“像她这样的女子,便是嫁人也该被捧在掌心里,而不是给人做姨太太。”
萧邵义缓缓看向陆曼婷,他知道自己这位青梅竹马是个有个性的女子,她既说出这话,便是想要筹谋什么,若是平日里他大约会劝陆曼婷世道太乱许多事管不了,只是这会儿,他竟有些期待,陆曼婷究竟会做什么……
回裴府的轿车内,寂静一片,苏不语抱着琵琶,缩在一侧,裴景润亦没有看向她,疏离克制。
等到车停下来,苏不语又听到他淡然说道:“我送七姨娘回房。”
苏不语始终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
裴景润却在上楼梯的时候特意慢下步伐,苏不语险些撞到了他的背,小声地惊呼了一下,她还未从后退去,便被他一把揽住肩膀。
“小心。”他的脸依旧冷着,只是掌心的灼热透着衣料传递到苏不语的肌肤上。
她有些敏感地躲避了一下,裴景润的眼眸也跟着暗了一下。
“我、我先回房了。”苏不语小声说着,小碎步地跑入房内,却没有想到裴景润也跟着进来。
她看向他的眼神满是询问。
裴景润不紧不慢地问道:“姨娘这会儿倒是不怕了。”
苏不语一下明白了他的话中意,脸色陡然苍白,“我……”
裴景润看向她微微颤抖的身子,眸色如墨,“姨娘要记住说过的话,以后不要再见萧邵义了。”
苏不语紧紧咬住唇,朱唇上被咬出了血痕,才点了点头。
裴景润看着唇上的血痕,取下手上的白手套,露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拇指突然按压在苏不语的唇上,一下子滋生出了暧昧,吓得苏不语睁大了眼眸。
他只抹去那一点血迹,便收回了手,像是并不知道自己方才的动作有些出阁。
随即问道:“我身上的伤不便叫人知道,劳烦姨娘为我换药。”
那几日他刚受伤时,苏不语明明为他留了门,他不曾进来过,这会儿都过去数日了,他却要她为他上药。
苏不语还想咬唇,但看到他的手之后便顿住了,只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哦”,倒是有几分可爱,惹得裴景润勾了一下唇。
待到苏不语再看向他时,他已面无表情脱下军装,露出自己的伤。
青年的自愈力惊人,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很多。
苏不语却是怕弄痛他一般,小心翼翼,温润的手从他的肌肉上游走而过。
裴景润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身上的灼热更甚了几分,却是忍着让苏不语上完药才穿回了衣服,“明日我再来换药。”
两个人之间像是形成了默契,面上两人依旧疏远,裴景润每日却会避开旁人来苏不语房里换药。
偶尔,他会在换好药之后,停留片刻,只字片语的交谈,而苏不语也像是与他熟稔了不少,并不像之前那般拘谨。
还会在一起吃过晚饭之后,拉着他小声叮嘱:“少司令,你的伤还未痊愈,吃得要清淡些,尤其是酱油不可多吃。”
裴景润只应了一声“嗯”,却换得她一个指责的眼神,她是见到了他吃的。
他想,苏不语倒是没有那么怕自己了,便是站着的距离也越来越近了……
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苏不语嫁入裴家已经是两个月,前方战事传来捷报,裴景润收到电报,说裴明远要回来了,他默默烧了那份电报,让人看不出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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