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香目送骡车走远,车上相背而坐的父子身影成了小黑点,终于舍得转身。

    将才拔草,见了人就急急忙忙地撵出来,这会儿手上的湿泥早已干巴,她也懒得再去清溪搓洗,顺着水畦小径折返回原来的位置。

    附近有人看她回来,不屑地哼笑道:“要我说呐,慧香,你这攀富贵的心思也太明了,便是花大掌柜眼瘸,真瞧得起你一个寡妇,你要想进门,也要看人花家单苗苗的意思。”

    “就是!方才瞧着了吧,那后生好眼都没给你一分,没张口吐你一个不识好歹,已经不错了。”

    “人呀,得要脸。”

    “一把年纪,还以为能老母鸡抱窝,飞上枝头做凤凰呢。快去山后坑里边一泡黄尿,照照自己是什么模样。”

    田里人嘲讽不断,孟慧香却装作不知,闷头做活。

    日头起来了,没一会儿衣裳湿哒哒的,都是汗珠,她伸手抹去草帽下的汗珠子,心里不由想起方才见到的青年。

    哎哟,花大哥脸皮一挫一挫的,倒是儿子俊,大后生脸皮白嫩得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

    花大哥说他儿子性子冷清,人前一杵,大个头冷面孔,不爱笑,是个冰块人。

    她听了只当是花大哥说出来逗她开心,没怎么信,今儿一看,还真是那般呢。

    转而一想,又有些难受。

    儿子再不亲热,那也是连着血脉传宗火的,等到了下边,逢年过节,能烧纸钱吃香火。

    要是她儿子还在的话

    孟慧香趁着心头苦涩尚未泛起,再不敢多想,摇摇头,继续干活。

    上路之后,花大苗悄悄看了儿子几眼,欲言又止,奈何儿子冷着脸,他有些开不了口。

    虽然儿子冷脸是常事,但这时候他却能察觉出儿子的不悦。

    瞧瞧两人中间这一片空处,天上王母娘娘画银河都没这么宽。

    他心中暗暗想道。

    儿子为什么生气?

    他心里攥着明白。

    其实,和那慧香本也没什么纠葛,只不过在庄子上孤零,又知晓那妇人的儿子前些日子没了,这才巧着时机同她说过几句。一来二去的,这才有了交道。

    花大苗也不知自己为何心虚,就跟自己做错事情了一般。

    咯噔一下,车轱辘碾到一块大石头上,花大苗身子颠了颠,离着儿子近了一点。

    这一下就像是打破了僵局,他扭头看向儿子,笑问:“铺子里如何?”

    “都好。”

    肯搭话,那就没啥大问题。

    按儿子的性情,真生气了,那可是十天半月连个屁都不在你跟前放!

    “云彩饼子摊预备的如何了?”

    花骏转眸看父亲一眼,眼前人年岁不深,满面褶皱,腰背虽不佝偻,却常年微弓,或许是早年外出,在大船上背盐袋子压下的。

    他心里莫名发酸,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过去。

    “爹,你喜欢那个孟婶子吗?”

    花大苗先是一愣,接过纸包,敞口开了,里边是两三张又厚又香的葱油饼。

    不知是不是他错觉,他觉得这包在儿子怀里捂了一大早的饼子,放在手心里,热乎乎的。

    他低下头,拽了一小边,嚼着,眺望着远处初升的太阳,好半晌才开口:“老骨头一把,不说喜欢。就是你孟婶子笑起来和你娘年轻时候的样子,有些像。”

    提起花母,两人再次沉默。

    车板摇摇,一路进镇子,直到停在巷子口,花骏下车前,留了一句话。

    “再像,她也不是阿娘。”

    花大苗一僵,看着儿子的背影,过一会儿才继续跟上去。

    孔云彩听了敲门声,正忙着将大小盆、锅铲等放好,开门见是丈夫,身后不远处站着公爹,顿时笑开了,“爹,回来了?正说今日您要是不在,我这心慌得,人都要站不稳呢。”

    父子两个心有默契,都没有提起在外发生的一段小插曲。

    花大苗面上已经恢复一贯温和的笑容,“怕什么,我花大苗在这西城是老面子,你是我花家的儿媳妇,看谁敢不来捧场!”

    这说得就有些狂了。

    孔云彩却是点头,让了人,大门便也敞开着,方便稍后搬动摊子架。

    “小零碎的我都搬上去了,就剩把灶膛里的柴块取出来了。”

    她看丈夫已经在检点东西,便解释一番。

    前边肉铺早已经下板开门了。

    真是要做生意,该是更早的时候,熹微天第一锅饼子出炉才是好时候。

    奈何那时候,她在睡懒觉,丈夫还没有接回公爹。

    不过这时候出去,错过了头一轮的食客,正好赶上第二轮赶集累了的人。

    还有一点,家里的肉铺开了,现杀的猪刚拉回来,买肉的人还在外边排队等着呢。

    她对自己做饼子的手艺还是很自信的。

    昨日预备了发面,一共三大木盆,若是做出来得有上千个饼子。

    花大苗一听,眼睛都大了些,“一千多数,那可是不轻松呢。”

    就说对面临街的甜水豆花摊,一天能卖上三百大碗,那店家都乐得看不见眼睛了。

    “能卖多少就卖多少。卖不了,就折半散给路过的人,把名声宣扬开。”

    花大苗闻言,不由高看儿媳妇一眼。

    也不知是不是儿子指点过。

    做生意,一看外,是名气。二看内,是手艺。

    嘴里还残余着儿子贴心送上的葱油饼香味,虽有些凉了,口感不如刚出锅时候,却也能吃得出香来。

    手艺没得说,还懂往外打名声,这摊子差不了。

    杨大树在铺子里看小花掌柜在搬动炉子,急忙放下手中磨了一半的刀子,嘱咐弟弟盯着铺面,敢去搭手帮衬。

    本就是出了巷子两三步远,再加上人手足,片刻后,一个仅有男人一臂款宽的摊子便稳当当地支在肉铺斜上角靠墙的空处。

    公爹在忙前忙后地跟看热闹的人群解释,她住在桃分巷子有两个月了,也处出几分交情,都知道她小摊子是在今天开,早早地出门来看红火。

    孔云彩初时还有闲暇同人群笑着,炉火一生热,便不再顾着别的,只一心做饼。

    今日开摊子,她只做两种饼子。

    葱油饼和千层花饼。

    葱油饼的饼皮是现和的。

    自然,这就算是孔云彩自己独家的小窍门,自然不会在大庭广众下展示。

    她从面盆中取出来的面团,早已是醒发过的。

    另一侧盖木盖的小盆里则是切成小丁的猪板油和本地水葱,点过细盐巴佐味。

    她取了一份面团,拉成长条,而后用水按压成长面皮。

    然后从摊位下边抱了一个小罐子,里边是晨起时候刚做好的油酥。

    面皮上均匀地抹上一小勺油酥,而后点上油葱馅,从一头卷成螺旋状饼子胚。

    饼子胚竖放在案板角上,一个个像是雨后春笋般,俏生生地立在那里,凑成大约二十几个,锅也预备妥帖了。

    养过油的锅不沾,一小勺豆油点锅,饼胚子下平面铁锅,不一会儿空气中便是独属于葱的呛香。

    饼子下锅,下边的炉子便改成小火。

    第一面到时候翻面,饼子油润金黄,围在摊子前的几人只觉眼前一亮。

    “哎哟,这饼子包葱,味道竟这样好。”

    “闻着有些呛人。哎哟,我这眼窝一阵阵的酸,要哭了。”

    “我可最好吃葱了,瞧着是自家的葱,香!”

    “哎呦,小花娘子,你这葱饼子一张要多少钱呀?”

    有的人自顾问着,花大苗和几位相熟的人说着热闹的话没顾得上回,花骏不知何时已经从身后的铺子绕出来,“一张两个铜板。”

    孔云彩翻着面饼,回头冲他笑笑,又看向摊子前的一位老婆婆:“今儿是第一回开摊,前三十个买饼子的人,买一赠一。”

    买一送一?

    岂不是一张饼子就只要一文钱?

    诸位看客不由转眸看向锅中。

    有大拇指甲那般厚,最长有三寸的猪油饼子,算下来一张只要两个铜板?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便是摊子最前面看热闹的老婆婆:“小夫人,我要买,我买一张。”说着,急急将铜板递出来。

    孔云彩并没接,而是看丈夫一眼。

    花骏收到娘子示意,从一侧的竹筒中抽出一个竹条,顶端是一个漂亮又小巧的数字,代表了编号。

    “一个竹条,便代表一个饼子。收了钱,您若是等不及,可先去忙旁的事情。只要有这竹条做凭证,后续来自然也算您享买一送一。”

    这一点是夫妻两个私下商量过的点子。

    作为开门的第一日吸引客人的红点,三十根竹条不多,却也足够勾着那些观望的食客。

    有一、有二、有三十,饼子摊绝对不会冷清。

    很快三十根竹条便一购而空。

    纵是做了许多年生意,花大苗依旧震惊不已,今儿是真开眼了,谁能想到世上还有—做生意,钱到手了,货还没出锅的事情?

    “哎哟,这可不是因为信着你花大苗的信誉嘛。”

    身侧朋友调侃道。

    花大苗一瞬明白,顿时笑呵呵地点头。

    “放心,云彩是我花家的儿媳妇,她的饼子摊承诺比天高,各位街坊,且把心安稳当喽。”

    “花掌柜在此,咱们还有什么信不过的?”

    “花掌柜,能讨个交情,给我家儿郎留上几个不?”

    买着葱油饼的人有的当场一口咬开,酥脆咔啦,明明是猪脂馅,却一点也不腻,面的寡淡和猪油的润泽相得彰宜,三两口便吃得光净,包饼子的纸上晕开一大团油花,嘴边还沾着油光,留恋地嘬着牙。

    这饼子瞧着大,奈何不经得起吃哟。

    正想着再去买一个,便见那小摊子跟前竟然排起了小长队伍。

    这才一会儿功夫,已经比之前买猪肉的队伍都长。

    哎犯得着吗?

    路过的人瞧乡巴佬似的,看着那群不时踮脚往前边摊子观望的食客。

    然后下一瞬,不屑的目光消失,空气中漂浮起一股浓郁的香味。

    是那种让人垂涎三尺的香味。

    路人情不自禁地顿住,脚丫子就跟不听使唤似的,直往先前自己还嫌弃的队伍后边占。

    “小花娘子,你这一锅出的饼子是什么呀?”

    孔云彩只做饼,收钱应付食客自有公爹在。

    花大苗:“这是我儿媳妇自己研究出来的饼子,叫千层花饼子。这种饼子同样是五个铜板一四分,前三十个买的,买一送一。”

    这个千层花饼?

    名字倒是有花样。

    排队等着葱油饼的食客却有些意兴阑珊。

    为何?这千层花饼一看便不如葱油饼,干丝丝的,没见着卷裹什么油酥,那东西吃起来能香吗?

    一样的钱,还不如买个葱油饼,也算是开荤呢。

    抱这种想法的人不是少数,孔云彩却不失望。

    千层花饼底料必须是发酵充分的面胚,而后平摊,第一层放的是芜菜碎,第二层是剁好的一层肉糜,再逐层撒上葱花、草果碎、菌丁、芝麻等,而后做成圆饼状。

    葱油饼用的是平面锅。

    而千层花饼却要用铁桶状的炉火烤制,温火烧上一刻钟,而后改成小火,继续旋转,片刻即可出炉。

    原本不看好千层花饼的食客一等见到正品时候,刹那间更改了主意。

    葱油饼味美,千层花饼更夺人心。

    烤制的饼子香气是一丝丝钻入众人的鼻腔,这让饼子香气一层层叠加地诱人,更撩逗哦食欲。

    两面金黄,一刀下去,层层叠叠,不比葱油饼的油润,却拥有它自己独特的清爽。

    最关键——这饼子它香而脆,绝对不干巴!!

    对于一向偏食米食,面饼干瘪涩喉的刻板印象深入心底的西来镇人,千层花饼,口感老少咸宜,绝对是打破众人对于饼子过往厌恶最有力量的一拳!

    “小花娘子,我要一张刚出锅,热腾腾的,吃起来烫口的。”

    方才那葱油饼一出锅的口感实在太深刻了!

    孔云彩笑着递了一份上去,“千层花饼热食不腻,冷吃也不散口。”

    因着冷热皆宜,第一锅出炉的千层花饼同样被众人一购而空。

    这一处的热闹自然吸引了另外一批猎奇的食客。

    到了后边,连杨小树都在肉铺心动得站不住了,在小花掌柜跟前讨了允准,笑呵呵地跑到外边帮衬。

    两相比较,一向受人欢迎的肉铺却是平添几分冷清。

    花骏看着人群中应和的爹,围着小摊子忙活不停、似一个小喜鹊般的杨小树,再低头看看手中的菜刀,头一回觉得自己僵板着脸是一件憾事。

    他也想去云娘身边帮忙。

    而孔云彩对丈夫的一番愁绪全然不知,第三炉千层花饼和葱油饼先后上锅,她终于寻到空隙,落座在摊子后的高牙凳上。

    银钱赚是一回事,最关键是饼子招不招待见。

    附近不少商家都流露出羡慕眼神,有些食客吃得满嘴油光,意犹未尽,她便欢喜了。

    于是她眼神灿灿,意欲扭头往后寻丈夫的身影。

    岂料一抬眼,正瞄上人群之外的一个熟悉身影,她直直看去,撞入对方一双饱含深意的眼睛。

    她心生疑惑。

    刘家郎?

    他怎么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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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家屠户的饼娘子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本书只为原作者粉红小白菜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 第46章 第46章,花家屠户的饼娘子,一本书并收藏花家屠户的饼娘子最新章节 伏天记一本书最新章节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