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云彩选定了五月初五,大吉,正是做开门生意的好日子。

    饼子炊具有两个,早已从县里取回,就放在灶房中。

    其中一个呈桶装,铁壁上是尺寸一致、错落相间的凹圆口,一数十个,将来便是一锅出十个饼子。

    架子要比放火的炉子高出一巴掌,悬上铁桶,朝外一处塞上木盖子,有小卡机关,而后人手摇把,均匀烘烤着烙饼子。

    另一个则是两口炉的饼铛,左右平面,边沿微微出上指腹一截,隼合处还能拆分。

    客人多了,那便是两边都要烙。

    客人少了,只一面上炉。

    隔三差五,孔云彩就要刷上一层清澈的豆油,上火开锅,等到正式做饼子的时候,就不会黏连沾皮。

    铁质炉子要比陶式石质的好,就好在一处—传热更快。

    可别小瞧了这一点。

    热意来得快,好处诸多。

    一便是节省柴火,铁锅做饭,一捆柴火少了续得起四五天。要是放在石锅和陶锅,那大约就只能支撑两三天。

    二嘛便在粮食的生熟上。铁锅热得快,饭菜熟得快,但也容易糊锅,这就讲究人在灶上的熟练与否了。比之自己家,她做饭热油饭菜下料,一气呵成,可要是换在丈夫手中,那就有几分手忙脚乱了。

    不过,铁质却也不是全无坏处。

    热得快,散热也快,所以孔云彩的摊子分作左右两边。

    一大半落地放着铁锅,另一小截子是案板,案板旁边是一敞口的陶制小瓮,专用来盛放做好的饼子,用来温热意。

    “天热了,饼子出锅要是卖不了,放在陶瓮中也能防飞虫。”

    是一日黄昏,孔云彩和丈夫坐在院中树下边乘凉,说着自己小本生意的打算。

    花骏耐心听着,偶有疑惑或是好奇,便出声几句。

    大多数时候都是孔云彩小嘴叭叭地说个不停。

    一个不嫌累,另一个听不厌。

    一直到天边夕阳落下,有暮色降临大地,二人才携手往屋中走去。

    夜一黑,再呆在外边会有早生的蚊子叮人。

    回屋子之后,花骏翻出纱帐,他个子高,一探手便能摸到门框,钉钉子都不用再搬凳子。

    “爹一直在庄子上住着,明日我初支摊子,要不你去接他?”

    孔云彩递了最后一枚钉子过去,问道。

    自从上一次公爹和丈夫一番争吵,两人便有些不对劲。

    让丈夫介怀的是公爹当日曾说的话,其中牵涉到她,孔云彩也是事后几天才从公爹口中得知。

    其实她并没有伤心,不能说完全不介意。

    毕竟当时她确实受伤,额角上的发至今还没长出来,位置又巧,一个不慎便可能是失明。

    公爹看她无碍,大约是想:人好端端的,儿子却涉险出气,有些划不来。

    论亲近来说,儿媳妇自然是比不得儿子的。

    她虽是理解,却不苟同。

    轻而易举地对公爹笑着说不在意,不过是因为她是小辈罢了。

    可花骏认准的事情,便是她说合几次都没用。

    公爹自觉委屈,所以便搬到庄子上住着,一住就是大半月。

    眼看明天就是她做生意的吉利日子,孔云彩终于寻到机会让丈夫走一趟。

    “不去。”

    花骏拒绝。

    语气却没有第一回让他接人时候冷淡了。

    孔云彩心中暗笑,瞧这别扭的。

    也不知是谁,看她给公爹缝衣裳上的纹路时,还说了好几个公爹喜欢的花草呢。

    丈夫别扭,做妻子的自然要体贴、善解人意了。

    于是,她笑笑:“还是走一趟吧。明日我第一次支摊子,有些害怕。”

    “有我在。”

    他立时道。

    “你在是你在,可你要在铺子里关照。街坊邻居来了,我有些认得,有些认不得,人家同我说话,我却对不上号,心里怪没数的。”

    “第一天,爹在我跟前照应一回,我心里能踏实些。”

    比照人情往来,他确实不足。

    爹和街坊们是老交情,东家长西家短都能说上几句。

    花骏卡了一块石子在门下,有早夏微风拂过,传出他勉强的声音。

    “那我明日早些去。”

    孔云彩便满意了,抿嘴偷笑,再一抬眼,同丈夫清凌凌的目光对上。

    她急忙道:“还是相公待我好。”

    花骏看她全然不怕自己发现她的小心思,心下羞赫,“一码归一码,我是为了你安心才去的,之前的事情可不能轻飘飘地算了。”

    “好好好,都是为了我,我懂。”

    孔云彩边哄边敷衍道。

    花骏便不再多说,左右他心里记着。

    明日接人的时候,势必要跟爹说清楚轻重。他心道。

    夏热了,夜里睡觉便不再悬着厚厚的帘帐,只一层轻纱避免有飞虫进来。

    到了这时节,孔云彩更黏自己的夫君了。

    人与人便是如此不同,她像个小火炉似的,丈夫却肌凉似寒玉,摸一摸贴一贴,心底的热意散个七七八。

    “好舒服呀。”

    口中喟叹着,她把自己细条条的腿缠上丈夫的大长腿,尤觉得不够解馋,来回摩挲。

    娘子在他身上舒缓了热意,花骏却心头一阵阵热。

    他知道自己体质在这时节凉,往常会多想,大概他就是冷心肝的人,如今却觉得这体质真是太妙了!

    他扯开小妻子颈后的肚兜系带,俯身,黑暗中看不清,手感更甚。

    “走了吗?”

    孔云彩无力反抗。

    方才不是还在好好抱着散热啊,怎么一下就成了这样???

    她晕乎乎的,却忍不住调皮:“没呢。”

    下一瞬却有凉意探入衣裳,试探般摸索着。

    她想要后退却忘了是自己主动送上门,只能任由丈夫高大的身躯笼罩在上。

    “小骗子。”

    他在她耳畔暧昧出声。

    孔云彩被他抱起,抵在层层吉祥如意云纹的床栏上,在这种情景下,他竟然还记得在她后腰还垫着软枕。

    许久之后,她满面红霞地阖上眼眸。

    半睡半昏之间,依旧能感受到他轻轻抚在背后的温柔动作。

    ——

    吃饱餍足,一夜安睡。

    遥遥传来打更声,花骏睁开眼,轻手轻脚地将怀中妻子的手臂绕开,下地穿衣,临去,又落下一层帘子。

    虽是早夏,晨起时候有一分凉意。

    灶上有昨日云娘试验坐好的卷饼,他懒得再热,大口嚼着吃了三张,想了想又用油纸包了两张。

    从外边落好内锁,他便往赁骡子车的地方去。

    出镇子向东十五里,就是他家的庄子。

    他甚少来这一处,路也没有忘,骡子车一路晃悠,翻过一处高坡,视线中跃入一大片绿油油的稻田。

    稻田最外一处田埂上,有一道身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身旁是一颗半死不活的歪脖子树。

    花骏认出那是他爹。

    心中微动,同前边的车夫道:“快些。”

    车夫哎一声,本就是下坡,还是驱赶了一下骡子。

    很快便走到了人跟前。

    “来接我了?”

    花大苗斜一眼自己儿子。

    “嗯。云娘开摊子,心里不踏实。”

    嘿!这小子

    他心里腹诽不断,却没出口,毕竟这已经是借着儿媳妇的光下台阶了。

    “那走吧。”花大苗起身,拍着身后的土。

    “爹,你认错不?”

    看这架势,自己要是不说错,难不成就不让他上车啦?

    花大苗那个气呀!

    这儿子养得心都偏向他媳妇了!

    错了没?他他他

    和儿子争辩、然后没面子地继续留在庄子上,还是选择低头认错,继续没面子?

    花大苗十分为难。

    正不知如何开口,不远处传来一道爽利又响亮的妇人喊声。

    “那谁,花大哥,这是儿子来接你了?”

    整个稻田空旷,声音一出还荡出几许回音呢。

    花骏看向他爹身后,只见稻田处有一带着草帽子的中年妇人正往这边小跑着,手掌在身前挥舞不停,一言过后,并不似寻常打招呼一般住嘴,而是絮絮接话。

    “就说了你儿子准得来。”

    “花大哥急不急?不急,领着你儿子往我家里走一趟,这十来里路,大后生的,肯定得渴。”

    人到了近前,花骏便看到了草帽下这张热情的面庞。

    妇人三十多岁的年纪,双手还沾着泥土,应是方才还在地里忙活,草帽下的面容微红,笑容却十分真诚,眼睛瞟瞟他,大部分看向他爹。

    花骏转动眼珠,然后就见方才还一副急赤白脸要跟他算账的爹,此时就像一只老实鹌鹑,嘴巴抿着,人也立不住,时不时晃动,哪儿哪儿透着一股心虚。

    “骏儿呀,这是你孟婶子。”

    花骏喊了人,不再看他们。

    耳畔是二人你请我让的言语,脑海中却想到了某一次云娘感慨之语——爹这么多年就一个人,如今又搬到院子里单住,连个陪着说心里话的人都没。

    他不适地微蹙眉心,堪称失礼地打断二人的言语。

    “爹,该走了。耽误辰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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