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北时并不常回继父家,  但一周一次在金家举行的私人会议是按时参加的,他也想了解了解几位元老级人物对公司现阶段发展的有价值想法,但现实令他大失所望,  之后便常常借口加班不再准时出席了。

    人是很容易放逸的生物,  自然界里那些为了保住性命而时刻警惕努力奔跑的生灵才有希望活到最后,  金时中途的急剧没落,跟领头人沉溺安逸生活不思进取脱不了干系,  但越是上了年纪,金屹强便越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人所说的话。那几位曾协助金屹强建立事业的左膀右臂明显已经与时代脱钩,却仍坚持认为自己的观念是对的。

    今天也仍然没有听到有价值的内容,  不过虽说没听到想听的,却听到不少不想听的——来自他的母亲。

    顾北时对母亲的态度很微妙,  早些年自己一身少年气的年纪里,他也曾跟着鄙夷“小三上位”的母亲很长时间,  一度觉得那是自己生命痕迹中的耻辱,但随着时间的更替,他的想法也悄然随之改变。

    顺势而为没什么不好,  不是顾绮文也会是别人,毕竟这是每一个想动歪心思的男性的通病,他们不会因为妻子的贤惠而停止朝三暮四,而金屹强之所以收敛许多,  一是因为年纪大了,  多少有些力不从心,宝刀不老是骗鬼的。二是因为这些年下来,  顾北时的确做出了一些有目共睹的成绩,这让金屹强越发不敢看轻顾绮文,这多少有些母凭子贵的意思,  但只可惜顾北时并不是金屹强的亲儿子,所以才会忌惮防备他。

    对于成功,顾北时有强烈的执念,成功可以美化一切,不想见到的人,不想听到的话,不想背负的标签……反之,也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所以在顾北时强烈炙热的成功欲望里,他可以不计后果地让步自己的底线,但唯一要除了方筱乐。

    顾北时与母亲的谈话最终不欢而散,顾绮文的态度十分明确,她跟丈夫都看好龙腾这门亲事,但实际上是他们高攀了,所以希望顾北时能目标如一地努力,得到郝佳卉的垂青。

    顾北时也明确告知母亲,自己有想娶的人,但不是龙腾的大小姐。

    顾绮文在得知儿子打算跟一个二婚女恋爱的时候,气的甚至没有询问对方是谁,她是真的很生气,也很失望,不过仍然压制着脾气,好言劝说顾北时,只要你跟郝小姐在一起了,金时将来一定会完全交到你手里。

    顾北时没有反驳,但也没有应承,他根本就是有自己的考量。金时他要握在手里让其更加壮大,但最重要的人也必须陪在身边。

    从金家回去自己住处的路上,顾北时经过一所学校,很多穿着校服的高中生三三两两地结伴而行,这个时间才下晚课,应该是高三的学生。顾北时将车停在斑马线外给他们让行,背着双肩包或单肩背包的学生们有说有笑,脸上洋溢着天真纯粹的笑,顾北时的内心因而柔软下来,思绪也被拉回到属于他的青春时代,待学生们全部平安过完马路顾北时才继续行驶。

    事实上,他的青春原本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因为里面充斥着嘲讽、针对、谩骂与暴力。在许多大人眼中,孩子是希望、是单纯善良的象征,但这在遇到方筱乐以前的顾北时看来,只是一种格外自以为是的愚蠢想法罢了,他在南江读书时没有朋友,几个原本兴趣相投的兄弟也因为挑唆而疏远了他,他身上贴着“小三儿子”的标签,从小学到初中,他换到的任何一所学校都留下了“原配替小三教育孩子”的精彩戏码,南江的学校换过几所,但没什么用,他活在别人的监视之下,随时都会跳出来对他欺辱一番,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妈妈跟了一个有夫之妇造成的。

    那时候的顾北时是真恨他们,恨妈妈,恨金屹强,也恨那个不去管好自己丈夫却天天派人盯着他收拾的原配。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但把他堵在巷弄里故意嬉皮笑脸撕烂他作业本笔记本的几个人告诉他,你错就错在是顾绮文的儿子啊弟弟。

    于是他在班级里成了经常不完成作业的问题学生,不仅如此,他们还抢走他的零用钱,掰断每一支能断的笔,甚至潜入学校以他的名义将写好的表白信同时塞进几个女同学的书桌里。

    那段时光里的顾北时很绝望,也暴躁,心里始终憋着一股劲儿,他一度不想上学了,但是连妈妈都在斥责他,不读书你永远都是底层,永远被人瞧不起,永远要看别人脸色,活的像个唯唯诺诺的奴隶。

    这些刀剑一般的话在顾北时心上烙印深刻,他那时对顾绮文也是恨到了极致,嘶吼着反驳,你以为自己勾搭上有钱人就算上层了吗?

    那天他挨了一巴掌。

    之后通过金屹强的关系,顾北时被转去了南江有名的寄宿制私立高中,在这里,他的日子才终于好过一些,起码那些被警察抓住也不肯供出背后主谋的社会闲散人员再没混进过那里。此时的顾北时终于认清现实,他的确必须好好读书,然后考得远远的才能彻底摆脱那些再也不想见到的人。

    这个目标催促他不断用功不断努力,高中三年,顾北时成绩优异,是少言寡语的学霸,是老师们寄予厚望的好苗子,更是许多情窦初开女孩子们私下积极讨论的对象。但是顾北时从不与人交往过深,他总是独来独往,安静沉默,不再对朋友这个词抱有期待。他享受这份孤独,也不需要那种只想窥探他内心秘密的朋友,一个人很好,时间全部都属于自己,做任何事皆效率奇高,直至后来,他被迫又转学去了南凌,结识方筱乐。

    转学的原因仍然是因为那几个对他阴魂不散的混混。以前年纪小,被他们恐吓欺负也没有还手的能力,从初二开始,顾北时就开始有意识地加强体育锻炼,休息日和寒暑假日日去公园跟一位爷爷学习打拳。

    后来顾北时常常回想那段时光,其实那时候应该跟他们要钱去更正规更专业的地方学习格斗的,这样之后再遇到那些混混的时候,就能把他们打得跪地求饶,而不是自己也被打的遍体鳞伤,还掉了牙齿。

    但所谓的骨气作祟,顾北时拒绝跟家里要钱,可是这有什么意义呢?只有可笑而已,他已经沾了多少继父的光?他嘴上血气方刚地拒绝、抵触,但每一次的结果其实都在默默地接受,然后就在这样纠结而矛盾的情绪里度过了他的青春时光,他活成了一个拧巴到连自己都讨厌的人。

    高考前夕,班里一个跟他有过节的同学偷了他的证件。准考证下发后,顾北时亲手放进了书包暗格里,在拿到准考证到正式考试的这段时间,顾北时打开暗层检查了几次,但并没有拿出来看,等到考试当天才发现,准考证身份证都被换了。

    那一刻顾北时只感觉脑子轰一下炸开。

    “小心点儿。”

    顾北时突然想起一周前刚发准考证不久,那个同学忽然这样对他说了句,并且还是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嘻嘻模样,事实上,顾北时已经不止一次看见他跟混混中的某一个走在一起了。

    那天他没有参加考试,那个同学也没有,顾北时把人堵在了校门口,怒不可遏地逼问再三无果,两人大打出手,对方进了医院,顾北时进了警察局。几年的坚持锻炼令他只受了皮毛小伤,但后来他遭遇了几个混混的围殴报复,果然,那个同学是其中一个混混的表弟。

    错过高考令顾北时万念俱灰,当时打定的主意是,无论自己付出什么代价,都必须先让对方付出代价。他想不通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多的人渣,那些混混、金屹强、金屹强的妻子、甚至自己当小三破坏别人家庭的妈妈、还有偷换他考试证件的同学……他那会儿内心充满愤恨,如今回头再看,却只怪自己年少冲动,明明从一开始可以有很好的处理办法,为什么要为了所谓的骨气吃尽苦头,最可笑的是,之后仍然靠着金屹强的关系转去南凌学校重读一年高三。

    警察没有查到那个同学偷换顾北时考试证件的证据,顾北时将人打进医院,自己也遭遇了报复,最后金屹强找人出面摆平两方和解,听说那个同学后来出国了,他甚至不愿再去回想对方的名字。

    少年的自己如此狼狈,在顾北时变得更加阴郁封闭时,遇见了生命里的阳光,方筱乐。

    车子在夜色中顺畅疾驰,柔和的音乐声于车内轻轻流泻,顾北时的嘴角微微扬起,又想起与她之间的种种回忆,只觉得恍如昨日。

    “同桌,再借我一百块钱,下周来钱了还你。”

    “又借钱?方筱乐,你前天刚跟我借的四百干什么了?”

    “哎呀,那四百是借别人的,我想凑个整数借人,可是凑来凑去还差四百块……所以同桌,拜托拜托啦。”

    顾北时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借人了?你向我借钱,然后再借给别人?”

    方筱乐眨巴着大眼睛,诚实点头。

    “你难道在搞放贷吗?”

    这里是南凌有名的贵族学校,但并非有钱就能进,还要看成绩和学生综合能力。很难相信这种学校里竟然会有人三天两头借钱。顾北时那会儿零用钱很多,但他没什么用钱的地方,倒不是怕她不还,只是对方筱乐感到非常好奇,连他这种靠继父生活的都有大把零用钱,她怎么回事?

    “放什么贷,几百块能收几个利息呀。”

    “那你干嘛用?”

    “一定要说?”

    “嗯,说了合理就借你。”

    方筱乐听了很高兴,急忙从桌堂里拽出书包,神神秘秘给他看:“我要买这个。”

    顾北时探头仔细瞅了瞅,赫然发现那是一大袋猫粮。“你在学校背着它干什么?”

    “当然是喂猫了。”

    “猫?在哪里?”

    “想看吗?带你去?”

    顾北时想了想,一点头:“嗯。”

    方筱乐噌一下站起来:“拿走,它们这会儿快午睡了。”

    顾北时也不清楚自己那天中午是发了什么神经,跟着还不怎么熟的这位同桌穿过林荫路,走过体育场,又路过游泳馆,最后在花园的假山堆绿草丛停了下来,然后就听见方筱乐宠爱地叫——

    “小咪,小喵,小猫,加餐啦,快出来。”

    “咪呜~”

    “咪呜~咪呜~”

    顾北时惊呆了,亲眼看见从草丛里跑出三只小花猫来,一只黄,一只黑白相间,一只白,但尾巴和爪子是灰色。

    方筱乐蹲在地上又给它们喂了点儿吃的,顾北时始知道总看见她往这边来是为了喂这几只小流浪猫。

    “你怎么发现它们的?”

    她回答得很轻巧:“缘分呗,我本来想养它们,可是没地方,宿舍不让,也不能带回家……”

    顾北时忍不住在心里补充一句:还没钱。

    方筱乐从书包里抓了一把猫粮,仰着头,笑眯眯怂恿他:“同桌你试试。”

    “我试试?我可不吃。”

    “……哈哈哈哈哈,”方筱乐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我是说让你试试喂它们!哈哈哈……”

    顾北时怔了下,随即也笑了,接过那把猫粮,坐在地上的石头上,跟她一起喂猫。那天云白天蓝,风也和煦,是个晴朗舒适的好天气,他没有留在教室刷题,跟方筱乐还有三只小猫在那里耗了一中午。

    “你的零用钱都买猫粮了?”

    “当然没有,我不是说了吗?借给别人用了,因为这个月的意外开销比较大,所以才跟你借借,下周生活费就到账,到了马上还你啊,别担心我不会赖账的,要不给你写欠条?”

    “那倒不必,”顾北时尤不相信,便委婉地说道:“感觉你们这种家庭不可能缺孩子零用钱,你要用钱的话干嘛不跟你爸妈要?”

    “因为爸妈对我太好了,我不想什么事都麻烦他们嘛。”方筱乐津津有味地逗着猫。

    这是什么逻辑?“你说,因为你爸妈对你太好,你不想麻烦他们?”

    “对啊,”方筱乐扭头看他一眼,笑容满面地解释:“不能理解了吧,因为我是爸妈领养的,不是亲生的,我被领养的时候已经很大了,什么都记得,所以虽然真的很爱他们很感恩他们,但很多事还是想能不麻烦他们就尽量不麻烦他们,哎呀,这种心理你不懂啦。”

    但事实上顾北时却是瞬间懂了,大概就跟他从来不想麻烦继父是差不多的,虽然自己并不爱继父也不想感恩他。顾北时准备掏钱了,还多嘴问了句:“一百够吗?”

    方筱乐闻言两眼放光:“意思我还可以多借点儿是吗?那二百更好呀,老实说我是没好意思借更多,如果你肯借我二百的话,那除了买猫粮,我这周的伙食还可以稍微好点儿。”

    “……”万万想不到这所赫赫有名的贵族学校里竟然还有这样的“困难户”,顾北时默默掏了两张百元钞票出来递给她。

    方筱乐很利索地接过钱,笑眯眯猛一拍他的肩膀:“同桌你太够意思了,以后你就是我共患难的朋友,需要我干什么就直说知道吗?”

    他很郑重地点点头:“需要你按时还钱。”

    方筱乐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但十分讲信用,一周后果然按时归还他六百块钱,还买了零食给他作为感谢,然后在他“不吃零食”的谢绝中自己大大方方将其消灭干净了。

    方筱乐人活泼,很有趣,听她讲话的时候,无论多伤感的内核都能被她说得一派轻松。在顾北时的印象里,与方筱乐相识以来,从未见她流露过从小在福利院长大的负面情绪,她看起来时时刻刻都快乐,并且时时刻刻会用自己的好情绪去感染他。

    “同桌啊,你后安的牙结实吗?”

    “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好奇呀,你真的很了不起,把我六十岁以后的事都提前干了,不要小气,跟我分享一下宝贵经验,你觉得耽误不耽误吃饭?”

    “……不耽误。”

    “那感觉讲话漏风吗?”

    “……不漏风。”

    “那看来跟自己牙也差不多,真挺不错呀。但是火化的时候这个假牙能不能一起烧成灰?”

    “……”

    回忆令顾北时忍俊不禁,好想念那个时候,他们一起带猫去做绝育,在冬天来临前帮它们找到了爱猫的主人,然后看方筱乐哭得像是送女儿出嫁的老母亲,听见他说“它们仨从此走上猫生巅峰你为什么还哭”之后就破泣为笑。

    之后跟方筱乐越来越熟,听她怒斥班长维护他,听她跟别的同学热络鼓吹他的点拨能力,听她逢人就夸“我同桌他如何如何厉害”……

    顾绮文和金屹强第一次来南凌看他,他躲在假山后面陪猫玩儿不打算见面,之后情绪低落的自己被过来喂猫的方筱乐发现,在她软磨硬泡的商量下,他第一次吐露心声,永远忘不了她那时的安慰话。

    “同桌,你妈是你妈,你是你啊,大人有大人的选择,这又不是你能左右的,就像我,我也没办法左右让他们别遗弃我是不是?所以你别郁闷,过好你自己的生活才是正经事,搞不好我亲生父亲是杀人犯,亲生母亲是别人的小四小五呢,这都说不准的事儿,但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们如果不遗弃我,我还遇不到这么好的养父母呢,所以你就学学我,多往好处想嘛,怎么还不是过完一天,高兴点儿!”

    顾北时觉得,这一生他再也不会遇到第二个如此可爱的人,自揭伤疤来安慰他。

    更难得的是她的为善而不欲人知。曾跟方筱乐去过福利院,那会儿他们已经在读大学了,顾北时学校德育评分里有一项是校外公益,他想来想去,正好寻了这个借口约方筱乐带他去福利院。

    在福利院里,方筱乐跟小朋友们一起玩闹时,他从保育员老师口中得知了一件陈年旧事,那位老师以为他和方筱乐是情侣关系,就忍不住夸他有福气。

    “你真的很有眼光也有福气,筱乐这孩子特别善良,被有钱人家领养之后还经常回来这里看望大家,给这些孩子买这买那的,前年得知小胖要做手术,把自己攒的两万块钱都拿来帮忙应急了。”

    顾北时怔了怔,隐约觉察到什么,就问:“请问是前年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我想想,快十月一的时候吧,对,天气刚刚凉快。”

    正是那个时候,方筱乐第一次跟他借四百块钱,她说要凑个整数借给别人,隔天又跟他借一百买猫粮,最后借走二百。

    想起高考前夕一起报志愿,方筱乐选了特教,她说她胸无大志,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专业。顾北时问她为什么,她笑眯眯说就感觉那些孩子都是小天使,因为福利院里就有好几个。

    他很想告诉她,他们是天使,你也是。那时顾北时对方筱乐的态度已经不似高三时候那般自若镇定,因为他认清了自己的感情,也知悉了她喜欢乔牧屿的秘密。希望她能一直快乐,所以他将自己那份微不足道的感情藏匿于心,继续以旧友同桌的身份陪伴她,其中的苦楚酸涩唯有自己清楚,但没有什么能比看着喜欢的人开心快乐更令他觉得安心。

    冥冥之中的注定似乎是真的,世上没有单一发生的一件事,每件事之后都会有不同走向的际遇,在他所遭遇的所有阴晦事情里,方筱乐是他青春记忆中的希望与美好,是出乎意料的光明走向,是他心底的柔软,是他创口疤痕上开出的花,是每每令他想起,便会觉得人间值得的人。

    到家了,顾北时的心也跟着安定下来,想给心心念念的人发消息问候一声,拿出手机,却看到心心念念的人发来的消息就躺在微信里。

    “同桌你干嘛呐?”

    顾北时莞尔,这算是心有灵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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