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楚历二百七十年,天下大乱。
硝烟弥漫,烽火连天,入目皆狼藉。清殷国边境屡败,内地叛军四起,朝廷强征税款,一时间,民不聊生。
淮南境内一小村庄中,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热闹,一片凄凉寂静中隐隐传来哭声,那是一种长期处于绝望的压抑的啜泣。
一个穿着灰布袍拄着梨杖的半百老人走进了这个名为“莲花村”的小村庄,目露悲悯之色,叹道:
“诸邦争权,百姓何罪……”
不知这乱世何时有个尽头!
他摇摇头,背着药箱继续往前走,走到塘边一柳树下时忽然停住。
那老柳树下有一个瘦弱的灰衣孩童,看起来十岁左右,却拿着铲子一下下挖着土,手上已经凝结出血痂,但他却感觉不到痛一般,动作没有丝毫缓慢。
灰袍老人不由得走近,看清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而那男孩却连头都没有抬,用铲子将堆起来的土拍严实。
老人愈发同情,问道:
“此处葬的是谁?”
“这是父亲,旁边的是母亲,还有妹妹……”男孩抬起了头回答,一双眼睛如清冽的湖水,沉静异常。
尽管老人一路上见多了亲离子散,但此刻深受震撼。
“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老人问道。
“并无。”
男孩手中的动作依旧未停下,熟练地在土堆前固定住一木板,上面一横一竖极其认真地刻着一行字:
吾父秦于筝之墓。
倒是一个识得字的好孩子……
“唉……你可愿意跟随我离开?”他见这孩子自此孤苦一人,心生同情。
而且这孩子看上去颇为不同……
秦归琅不着痕迹地观察面前这个人,鬓发斑白,看上去年近花甲,穿着粗布衣,却十分干净,身上有药味,又随身带着一个箱子。
这应该是一个游历在外的大夫,没有恶意。
他放下手中的工具,坦率回答道:“好,但需待我回去整理一下东西。”
老人却是挑眉,“娃儿,你不怕我是骗子?这年头贩卖孩童者并不少见。”
秦归琅面上没有丝毫表情,淡淡看着他:“你不像。”
老人闻言笑了,目光带着赞赏。
“你唤何名?”
“秦归琅。”
“琅,端正似玉,清朗明澈,好名字!”
老人愈发觉得这孩子与自己有缘,笑道:“我乃一介江湖游医,被世人称一声‘云居山人’,你以后唤我林老即可。”
秦归琅和林老回到家,他锁好门,却并未带走什么,仅仅背着一个装着一些衣物的包裹。
家里也没有什么可带走的。
出门时他定定地看了这破旧的屋子许久,眼神略显迷茫。
林老安慰道:“生死有命,不必太过伤怀,总要往前看。”
“没有,我只是觉得,似乎做了很久的梦……”
庄生梦蝶,这仿佛不是他的人生,无论是记忆,还是这世界……都仿佛与他隔着一层薄雾。
……
一老一小相伴而行,风拂过,扬起路上的尘埃,也吹下了几片柳叶,落在那几座土坟之上。
谁也没想到,秦归琅跟着林老一走便是八年,他们走过了大半河山,在这战火与乱世中游历行医。
而早在他离开莲花村的第二年,他就拜了林老为师,林老惊叹于他的记忆与理解能力,几乎将毕生所学都教给了他。
然后又过几年,林老便试着让他去诊治病人,最后干脆全都交给他,只有在他诊治不出来时才提点一二,当然这种情况是极少的。
如今,江湖上“云居山人”的名号渐渐淡去,而“少年神医”的名声却传了出来,各种形容的都有。
有人说,他世家子弟,因皇室无能而不愿入朝,甘愿为一游医;也有人说,他是传说中的桃源之人,身怀绝世医术;甚至有人说他看上去年轻,但实际上是隐居的老怪物,保养有术……
林老把这些传言讲给他听,秦归琅却只是一笑而过,不予理会。
……
靖楚历二百七十九年,太河城外。
须发斑白的老人拄着梨杖来到了城墙之下,他旁边跟着一位提着药箱的黑衣青年。
“师父,我并不建议你进入这天下之争的大局。”秦归琅淡淡地说道,声音清润。
“子瑜……我很清楚,可当初宁王于我有大恩,如今他重病在身,寄信请求于我,若不前往,我心何忍!”
林老面露哀色,心中恸然。
“宁王一脉没有胜算。”秦归琅垂眸,眉眼间带着几分淡然。
“我亦知,可恩情难忘。”林老脸上浮现几分复杂,“我年岁已高,即使为了还恩交了这条命也无所谓!可子瑜你还年轻……”
“子瑜”是林老在秦归琅及冠之时给他取的字,愿其一生通达明透,美玉无瑕。
老头子握紧手中木杖:“我们就此别过吧。”
秦归琅站在原地,丝毫未动,一双眼睛就那样沉静地看着对方。
静默了片刻后,他一字一词地说道:“我要跟着你。”
林老看着他的眼睛,最后无奈叹气,心中五感交杂。
“老夫一生之中最为庆幸之事便是收了你为徒……”
他伸出苍老的手,从布包中摸索出一本边角带着破旧的书,或者称之为手稿更为恰当。
“这是当初我的师父交予我的,他的一生仅写了十分之一,前面则是由各位祖师所书,各自记载了平生所学的医术。”
“我天资愚钝,始终不能突破现有的医术,所以至今尚未在这上面书写一字……”
林老目光带着遗憾与珍惜地抚摸着书的封面,将其递到了秦归琅手中。
“你与我不同,你的天赋称得上罕见,定能完善此书。”
秦归琅沉默着,纤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眼眸如同沉静的深潭。
他停顿了片刻:“师父你是在交托后事吗。”
面前头发半白的老头子闻言一扫悲伤遗憾之色,破口骂道:
“哪有这样咒你师父的,走走走……未将医书编撰好就不要回来了!”
秦归琅面色端正地接过这本半旧的书稿,对着林老深深鞠了一躬,一切尽在不言中。
而林老看着走远的身姿修长的青年,眼中却泛起了星点泪光。
“记得常写信回来!”他气力不足地朝着远处喊道,也没有在乎那人是否听没听到。
城门口,宁王府派来接引的人已经备好马车在那儿等着,林老却没有立即上车,而是拄着杖久久眺望。
八年相伴,他早已将这孩子当做亲孙儿看待,他叹了一口气……子瑜,愿你不似我,穷尽一生都未能从心而活。
去走你的路吧,你会成为真正的神医,万人传颂,流芳百世……
在这个莺飞草长的二月,秦归琅踏上了独行游历的路,一如林老当年,风餐露宿,行医救人。
他攀过悬崖只为采一味药草,也曾夜宿深山等花开入药,遭遇过流寇,也遇到过混不讲理的百姓……
一开始并非没有受过伤,只是到后来便慢慢习惯,愈发熟练。
他惯来学习能力十分强,曾经林老教他针灸时便感慨过。
有天赋的人很少,而有天赋却肯下功夫的人更少,可秦归琅是个鬼才,天赋与毅力皆是他生平罕见。
眼下已是第二年深秋,秦归琅南下抵达了临祉。
路上行人往来,摊贩喧哗,街道宽阔,看上去与别处大不相同。
和到达每一个地方一样,他得先去找家客栈,修整一天,然后到城内几家医馆看上一看。
他找到了一家不算大但是干净的客栈,入住其中,洗沐后坐在桌边打开了行囊,取出纸笔。
先前在吕阳一地收到了林老托行商带来的信件,因为忙于行医且居无定所,于是拖到了现在才回信。
秦归琅提笔,定了定神,照常问好后写起了行路时的所见所闻,洋洋洒洒写下了两张纸,落笔后,他又停顿片刻,在信的末尾添上几句似不经意的询问。
问了一下林老的近况,顺带含蓄地提了一下宁王在南方一带的声誉。
实在不怎么样……
他自然是希望林老早日想开,不再参和这天下纷争。
若是追随明主也就罢了,宁王一脉……他实在看不到出路。
宁王世子平庸懦弱,剩下的子嗣要么嚣张跋扈欺凌百姓,要么蠢笨无能不堪大用……
一家子里唯一的聪明人重病在塌,而且因为之前以宁王为首的派系,主张求和,进言放弃屠西等边境几城,落得了一片骂名。
如今起义的那些势力,几乎大半的口号都把宁王挂了上去。
清君侧,除奸佞。
秦归琅撑起木窗,望向街上的人流,他们的脸上并没有他在其他地方百姓脸上所看到的那种痛楚与无望。
安居乐业,各得其所,他游历了许多地方,唯有此地能有这安定之景。
临祉知府萧映宁……
秦归琅眉眼微微低垂,在心中想到,这或许是个人物。
……
次日,秦归琅只身寻到了附近最有名声的兴宁堂。
未踏入门内,便能嗅到旁边晒着的药材的味道。
门边坐着两个穿着干净的小厮,瞧着并不像是这医馆里的人。
这两人在他进门前便往他这边看了好几眼,见他走近,更是连忙站了起来,抱拳道:
“请问您是自吕阳而来的秦先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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