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酒楼前。
林斐琢揪了一截衣摆让柳林攥着,一面慢慢悠悠往酒楼走,一面漫不经心的想着方才的事情。
方才林斐琢出院门时候,看见几个家丁聚在一起说小话。
他走过去,才知道李老爷这次是真的不行了。李家人都在准备后事,几个人只是在李家做工并不想跟着李家共存亡,再加上这段时间李家小姐之事闹得人心惶惶的,心里更加担心着这李家少爷只会读书,肯定留不住李家的家业,所以他们在讨论要不要另谋去处。
林斐琢暗暗听了一会儿,正准备拉拉柳林离开,就听得有人厉声喝住了他们。然而林斐琢回身一看却愣在停下了脚步。
是李家的管家。
林斐琢眉头一皱,想了想,上前:“李管家,下人还是要好好教导着些……”他招招手招呼那几人过来,挑了几颗碎银,从左到右,“你叫什么名字?”
“不过,光靠吼也是不行的。”
每个人说完话之后便给他们手中放一块碎银,对众人说:“谁和你们说李公子收不住家业,而且现在世道艰难,你们出去也不一定会找个好差事。”说这话时,他站在正中间那个人面前,一副笑眯眯好说话的样子。
几人慌不可迭的点了点头,忙道:“知道了。”
舜英看着林斐琢若有所思的看着几人一哄而散的背影,想了想,低声同林斐琢道:“我看见你往中间那人身上洒追踪粉了,可是他有什么问题”
“嗯,”林斐琢好心情的看了他一眼,“你跟着那人,看他往哪边去了。”
“是。”
林斐琢吩咐完正事,正要走,却看见李管家还在原地等着。
李管家上前道:“方才多谢林公子了。林公子,我们老爷想见你一面——”
“林翡?”林翡的思绪突然被打断,竟然又撞见了魏予安。
他抬手打招呼,“魏大人,你也来这儿吃饭啊。”
魏予安懒洋洋点了点头,他看着屁颠屁颠跟在林斐琢身后的柳林,失笑道:“我上次就想问你了,你这是在哪找的这个小孩儿。”
林斐琢调笑道:“自己跑来的。”
魏予安:“那感情好,你林小公子也算是提早过上了为人父的生活。”
林斐琢挑眉暗中腹诽,那要这么说,我都合该当老祖宗的年纪。
他摊了摊手介绍:“柳林。”
魏予安怔愣,“我就说当初关押柳家两夫妇时候应该有个孩子,段慕风还跟我说不知道……”他低眉好整以暇的打量了李林半天,“这孩子是不是——”
林斐琢:“是,傻的。”
柳林瞬间瘪下嘴,气呼呼的背过身子不想搭理两人。
林斐琢嘴角勾起,又换了个词“痴的。”
魏予安邀着两人上楼:“痴的好呀,痴人纯粹,最适合练武,这个年纪你让他跟着舜英练武正好。”
林斐琢问:“为什么不是段慕风”
魏予安摇了摇脑袋,“段慕风不行,段慕风的脾气不行,太暴力。”
林斐琢一听,嗤的笑出声。
段慕风脾气不好大多都说他为人决绝心狠手辣,这么直白的形容词,林斐琢还是第一次听见。
魏予安见他一脸揶揄,“怎么,你别不信,我这身功夫可是亲自在他手上磨练出来的,他可是一点情面都不看,真动手啊!”
林斐琢手中掀着茶盖慢悠悠抚着茶水面,挑了挑眉,他倒是没见过这样子的段慕风。还挺新奇。不过提起让柳林练武这事,林斐琢觉得还是顺其自然吧,这会儿也没有他大徒弟在一旁监督着,没必要他每个小孩都养成舞刀弄枪的。
另外,经历过河枝城这么一番事,他现在觉得,让柳林当一个百无一用却文文雅雅的书生挺不错。
不过,李林读书一事似乎还得去问一下谢九。林斐琢正欲和魏予安说这事,一抬头就看见魏予安大手一挥点了一桌子的红红绿绿,林斐琢轻啧一声,看向魏予安,“魏大人祖籍是在哪里?”
魏予安眯眼,“套我话?”
林斐琢失笑。
魏予安有气无力的说:“在河宴。”见林斐琢迷茫,又补充道:“是在江南一带。”
林斐琢打趣道:“那离的挺远的,魏大人为什么会想到来这西北边上做官。难不成是因为魏大人特别能干,所以皇上才把你派到这边来。”
魏予安凝神看着林斐琢,似要在他脸上盯出个花来,“不是,段慕风没和你说吗?我这官位是我父亲花钱弄得。”
这……林斐琢确实没有想到。
林斐琢眯眼,这段慕风的势力范围横跨南北,步步为营也的确算的上缜密,西林有邵青,河枝城有魏予安……
只是林斐琢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魏大人,这事还有别人知道吗?”
魏予安扳着手指头胡乱说道:“除了我父母,你和段大哥,还有谢师爷……”
林斐琢:“谢师爷也知道”
“……”瞧见他脸色一下子严肃,魏予安也正色起来,他迟疑着点头,“是。而且他应该一早就知道了,若是他想着借题发挥有的是机会,又何至于前段时间才和我提起。”
林斐琢眯眼,“谢九主动和你提起了你的官位”
魏予安四下扫视人群,低沉的声音道:“他希望我能将他的家人暗中送离河枝城。”
“送去哪”
魏予安抬眼,摇了摇头。
半晌又无奈的拖着声音道:“他要是直说去哪才好了,最起码还能借此追踪他的家人后续是否和幕后之人有联系,如今,他只说随便找个偏远的村落,看来事情是一点转机也没有了……”
林斐琢闻此,意味深长的轻点着手臂,对魏予安模糊不清的态度没发表意见。他只是又问道:“那李鸣知道你的官位来路不正这一事吗?”
魏予安:“应该吧,他李家在河枝城百年不是说说而已,势力盘根错节,河枝城之事自然是逃不过他眼底。”遥想起当年,魏予安眯起了眼睛,“不过,我来河枝城这么长时间,李鸣也没有刻意为难过我,只不过他也用不着我罢了。”
“唉,不和你说了,我手上还一堆事儿呢,李景姝醒来记得通知我。”
林斐琢看着他匆匆的背影,摩挲着酒杯,“魏大人,等一下。”
魏予安疑惑停下动作,他看着林斐琢挥手叫来小儿,又让他将桌上的东西一模一样打包了一份。
有跟身边的小孩低声说了句什么,反正那小孩呆愣愣的也没有理他,也不知林斐琢如何判断他到底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
而后,他起身,“走吧,魏大人,我跟你去一趟衙门。”
魏予安指了指李林,“那……这小孩儿……”
林斐琢一面同他下楼,一面随意的说道:“舜英一会儿回来接他。”
魏予安恍然,“那你那些吃食是打包给舜英的?”
林斐琢挑眉,“等价交换嘛,不然呢,魏大人以为我是打包给谁?”
魏予安摊了摊手,倒是没有接茬。两人一路回到了衙门口,魏予安才又没忍住问出口,“林公子想提审谢九,可是案子又有了什么疑点。”
“……”朱红色的衙门大门打开,威严的高堂瞬间夺人眼帘,林斐琢脚步微顿,“用不着提审,只是关乎与柳林我有些事情想要询问谢师爷,魏大人直接带我去关押谢师爷的牢房就好。”
魏予安神色微滞。
林斐琢:“怎么?不合规矩?”林斐琢看着他的神色忽然又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份在他这儿还不做好呢,所以他说道:“那我晚些时候叫着段慕风来也是一样的。”
“……”魏予安看了看林斐琢,又想了半天,“林公子随我来吧。”
林斐琢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临近关押谢九的牢门时,林斐琢征求到:“另外,我想和谢师爷单独说会儿。”
魏予安愣了愣,他心下疑虑丛生,面上不显分毫的看了看谢九,说道:“我在外面等你。”
林斐琢一直注视着魏予安拐过牢房的拐角,又听的他与门口的守卫低语后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直到完全寂静,林斐琢才上前推开牢门。
谢九并没有看他。
他静静的坐在原地望着侧上方那块小小的窗户。
林斐琢眼睛扫过无处下脚的地下,就地倚着门,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上方那四分五裂的天空。
过了好一会儿,谢九终于疑惑的打破了寂静,“林公子今日来找我,恐怕不只是陪我来看天气这么无趣吧。”
“谢师爷,要下雨了。”林斐琢慢悠悠抬起一只手,探向栏隔窗,接住了那片晃晃悠悠落下来的虚无说道:“从我第一天到河枝城的时候,天气就是一副要下雨的样子,直到今天才终于是要落下来了。”
谢九波澜无惊的看了看林斐琢。
林斐琢收回了目光,看向他,“我本来是想来问问你柳林的事情……”
谢九疑惑的皱起眉头。
“魏大人是个好官是吧。”但是,林斐琢又突然话音一转说起了这个。
谢九顿了顿身子,兴致阑珊似的又将探出去的目光缓缓收回来,事不关己的安静下来。
林斐琢换了一种问法,“我听段慕风说,你并不知道李景烁书中批注一事?”
谢九摇头,“是。”
林斐琢看着他,回想道:“李公子标注的那句意思结合起来大致是讲胸有沟壑之人,到哪也都会被赏识的。谢师爷,说的是你吗?”
“不是。”
林斐琢不以为然的点了点头,“我倒是觉得很适合谢师爷呢。不过也是,你会拿出改命丹来帮助他,你们的思想肯定是契合的。”他疑惑道:“只是我不明白,谢师爷你既然一开始便知道这是一场骗局,那为什么也会拿那么一颗药呢?”
谢九头也不抬的自嘲道:“改命丹嘛,谁会不动心呢?可惜我不是为自己活着的,我改不了命。”
“我听魏大人说了你选择把他们送出城去?”
谢九顿了顿,“是”
“但是其实你可以魏大人看顾你的父母,他们反而会更安全而且会比之前过得好,”林翡直视着他眼睛,像是要直直的看向他的心底,他逼问道:“你是怕连累魏大人吗?”
“”谢九抬起头来,“林公子何来连累二字?”
“因为你知道他的官位来的并非名正言顺。”
谢九哼笑一声,“林公子,你太异想天开了。我与魏大人非亲非故,魏大人为什么要帮我照顾我的家人。另外,若是按林公子所说,我不想连累魏大人,难道我不是更加与魏大人划清界限,又为何让他帮我送走家人呢?”
林斐琢眨了下眼睛,“……对呀,你为什么不找李景铄帮你呢?毕竟她还欠你那么大一份人情。”
谢九:“……因为……”
“因为你相信魏予安,但是却不相信李景铄。其实你不需要提起魏大人的官职问题,你知道魏大人也会帮你。”
“你是为了提醒他。不过,”林斐琢摊了摊手,“魏大人好像没有明白。”
“这么看来,你和李公子的关系似乎也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其实你们是合作伙伴?但是又不太像,你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而他虽然没有将责任推给你,但是却选择了撒了一个一眼就能拆穿的谎言,变相的选择了默认”
林斐琢看着他的神情,轻笑一声,“怎么,你觉得他不会吗?”
谢九淡淡了摇了摇头,“我并没这么觉得。”
“林公子,你和我想得不一样。”谢九换了一种语气说道
林斐琢微微一笑,也不着急,而是顺着他的话问道:“你想的我是什么样子?”
“很聪明,”谢九看着林斐琢,“但是太聪明,我听说太过于聪慧的人会觉得身边的人都是傻子,看的太透所以什么也不在乎”
林斐琢挑眉,“你说的没错。”
“不是。”谢九摇了摇头,很缓慢,但是很坚定,坚定的直视着林斐琢的眼睛,他看着林斐琢眸子中虚假的笑意慢慢淡去,又渐渐浮上另一层他看不太懂的情绪,像是大型的猛兽遇见猎物时候的兴致勃勃,谢九不免有些心慌。
林斐琢确实很激动,他看着面前孱弱破败的人,嘴角翘起,“你很有趣。”
年纪轻轻却有如此识人的本领,
“”
“但是”林斐琢收起笑容,“再有趣你也活不过这个春日了。李景铄不会帮你,你背后之人不会允许一个失败者活着的,你需不需要有在你死后告诉魏予安真相,你对他的体谅,让他为你难过”
谢九面色一变,语气冷冷道:“林公子在说什么,在下听不懂”
“啧,还是太年轻了,”林斐琢语气中不免遗憾,若是他再坚持的久一些,或许自己会想办法把他弄出去,放在自己身边。林斐琢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淡淡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谢九恼羞成怒道:“你很聪明,我与李景铄的关系你迟早会想清楚,可是想清楚了又能怎么样呢?段王爷也能有你这么聪明吗?
林斐琢微微抬眼,“他不需要那么聪明。”
谢九愣在原地,半晌,他痴人般低笑开来。
林斐琢慢慢倾过身子去,直直的看了他半晌,“你甘愿冒着暴露你秘密心思的风险也不愿说出真相……不是合作,那么……是制约。”
林斐琢说道:“你们是一套计划的两个可悲的实施者。”
谢九目光直直地看着他。
林斐琢嘴角勾起,知道自己说对了,他起身,“谢师爷,再见。”
“”
“哦,对了,忘了正事,”林斐琢出了牢门又退回来,“柳林应该读什么书了?”
“……”谢九如一滩僵硬的死水般无机质道:“《礼记》。他反应慢,教他的时候得多重复几遍。”
林斐琢意外的挑眉,小柳林还挺好学。
他点点头,“多谢。另外,做为回报,我会适当提醒魏予安。”
诺大的监牢里,小小的缝隙间,谢九长长的注视着林斐琢离去的背影,直至它变成一道一道的背影,他甚至看得清顺着清冷的阳光漂浮在两人之间微尘,那一颗颗,一簇簇微尘漂浮着,跳动着,旋转着,分明没有格挡,可就是没有一粒微尘跳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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