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无趣的人生, 我不想要了。”
他听见她平静的开口丢下了这样一句话,她就站在那里却始终不愿意给他一个眼神。
“我找了你很久,一直找一直找……我在苍雪峰的那颗梧桐树下安了秋千, 书斋里收罗了所有现留存的话本……我去了一次人界把我们住了许久的那座小木屋修葺之后移回了玄一道,就在另外一座四季常青的小苍峰上开凿出的溪水山涧里……”
“你说不喜欢辟谷……后来我偷偷在厨房练了很久的长寿面…想…想在你生辰的那一天给你惊喜。厨房里的用具…我都学会了, 爹一直说我学东西学的很快的…苍雪峰总是常年飘雪,我强行改了地脉…现在…那里已经不冷了……”
“音海,你要走……我不拦你。”
“现在我也拦不住你了, 只是你也别想拦着我。其实那天我道心破碎的时候就已经想这样做了,你说的对,我确实是不配,不但曾那样待你…如今又这样不负责任只想一走了之还对不起父亲……”
“欠你的,我拿命来还…现在,我已经体会到你当初多痛了,对不起。”
“下辈子……”
道心破裂、心魔丛生、本命法器碎裂濒临死亡。
可即便如此都不及她垂眸看他时死寂而冷漠的目光。不该是这样的, 那双桃花眼里本来应该满满都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从人界到仙界都是如此、从她的丈夫到她的师尊都是如此。
梦中的抵死缠绵还历历在目,转瞬间就是她绝望的眼神,最终化为一片死寂。
——你我一剑换一剑,自此恩怨两消除。
“不……”
有这样一瞬间他根本没办法从傅雪松绝望到极致的灵魂中剥离出来, 他猛然间抬头似乎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匆匆走过了傅雪松短暂的一生, 可折雪仙君死了路青盏却还活着。
他清楚的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音…音海…不……那是,殷雪弦。”
路青盏兀自呢喃着她的名讳,他知道那一定就是她!梵音海一定就是殷雪弦。
他不懂怎么追求一个人,只知自己唯独对那个女孩心动,灵魂的某个部分一直叫嚣着一定是她, 一定要得到这个人的心。路青盏原是打算塑造梦境把她拉进这人间爱恨,至少也要在她的心中让自己的存在脱颖而出,却不想如今不过第一夜,就是他自己差点勘不破。
可如果心如死灰是真的,那么……爱想必也是真的。
男人一双墨色重瞳远远遥望着缥缃阁的方向,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缓缓重新闭上了眼睛。
不够……
还不够。
第二夜。
于是再入梦中时,一丛绿植中的白色身影闯入他的眼帘。
白裙黑发眉目如画的少女亭亭玉立的站在那里,盛了一剪秋光的黑眸中满是他怔住的模样,那少女如仙般的脸庞上波澜不惊,她站在那端轻声对他开口,“师兄,欢迎回家。”
……
“师兄,我可能要去找师傅了,不过你别担心,他一向最疼我。”
“对不起,我本想离开的快一些…你们就只当我失踪了。”
“好困…又疼又冷,我…只睡一会儿好么…?”
“优昙,我求你,别睡…是我的错…”
“来世,我们就莫要再遇见了…我,很累了…”
他才刚刚爬到她的身边,可微风拂过,便也带走了她身上最后一点生机。
原来火烧起来的时候真的很疼,肌肤骨肉相融在一起的时候更是痛不欲生。
他把自己活成了她的模样原以为余生就只配苟延残喘,后来他才知道——其实回忆的瞬间,已经足以把他震碎,原来时光从未磨平感情的印记。太苦了,那些种种的回忆真的太苦了,他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哪怕是去地府……我都会陪着你。
……
第三夜。
炊烟袅袅的农舍中,她压着帽子的一侧抬头看他。
微微下垂的眼睛无辜的像一只毫无攻击力的小奶狗,但那女孩淡色樱唇上扬笑起来的时候偏又湖光山色尽入眼底,连阳光下的汗珠划过脸颊时的痕迹都显得绮丽且充满灵气。
“我是顾烟雨,路上累了吧?需要进屋休息一下么?”
这一次终于没有再次走上以死句读的惨烈结局。
可她却哭着告诉他,“放过我吧。”
他心爱的女孩得到了一个美满的结局,但这些美好都是另一个男人赠与她的。年少时遇到了太过惊艳的人,他又恰巧犯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所以只好抱着这求而不得注定余生孤独。
……
第四夜。
拥有着一双翡翠般美丽的女子狠狠咬在他的肩膀上,重复着一次又一次的‘我恨你’。
后来,她死在了另一个男人的怀里。
那个他已经记不清模样的男人满脸的麻木,为她转告给他最后的话。
“她死了,雪昼最后要我转告你一声,她永远不会原谅你。”
她到死都不愿意见他一面。
那天他深刻体会到了一件事——原来人在极度痛苦的时候,是真的哭不出来的。
……
第五夜。
花团锦簇的花园里,那长裙旖旎的女子在他额上落下了一个极轻极柔的吻。
她说,“宋星河,我喜欢你呀。”
后来,她在他们的婚礼上问他,“宋星河,你现在……还是不肯承认么?”
“对不起,我爱你。”
到了终曲时,他在绝望中亲眼看见她如人鱼般坠落深海。
“不知道你还记得么?昨天是你我约定的第八十天。”
“宋星河,从今往后,我就放你自由了。”
那天是宋星河和单书情的婚礼,是她的诞生日、也是她的死忌日。
……
黎明时分。
路青盏原本是端坐在宫殿之中不可触及的高台上,直到他迷蒙着血色的一双重瞳终于重新睁开,所有的从容和淡然统统被汹涌而来的七情六欲打碎,神子自此被拖进了人间凡尘。
噗——
鲜血滴落,沿着唇畔没入月白衣衫,晕开一片嫣红。
他后知后觉的拂过那片血迹,路青盏好像突然之间不认识自己了,短短五天五夜他走过了五种不同的人生却又体会了相同的痛彻心扉。他在心里重复着清心咒,并且神智也无比清明的知晓那一切都是假的。
那是——梦啊。
然而绝望是这么深刻,痛苦又是如此深入骨髓,路青盏疏导了一次又一次却根本克制不住体内灵气的暴动。其实他心里很清楚,化解这个问题的方法并不复杂,只要能再次见到她。
见到……活生生的殷雪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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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被吵醒的,天色未亮只有浅浅的银白色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
殷雪弦此刻微微蹙眉,往吵醒自己的响声处看了过去,眼帘中是男人修长高挑的挺直背影,穿着一身银白流云纹长袍,那人黑发披散未戴发冠的背影似乎有些眼熟。
“路行走?”
他很快就转过身来对上她的视线,路青盏性格淡漠但一双重瞳向来如渊般充满威压,但唯独此时此刻唯独对着眼前这个女子,男人的目光忍不住软了下来甚至还带某些奇异的情绪。
“吵醒你了么?”
“你这是……”
她疑惑的话语还没说完,便看清了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远处被打落在冰凉地板上口吐鲜血的人分明是赢苍术,以凡人之身被路青盏毫不留情下如此重手,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一声不吭,只抬头死死的看着那突然间闯入缥缃阁闯入她卧房的男人。
赢苍术知道自己绝无可能与眼前这个男人硬刚。
但他不愿意认输,路青盏虽然之前一直会守在缥缃阁门口却从未做过如此逾越的事情。他刚才为什么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沉睡中的雪弦?更别提在看清他缩在床榻之下后如此勃然大怒的动作,刚才那人下手时分明是想要置自己于死地。
这人哪里像是什么神台上不食烟火的神子,前些日子仿佛是还较为端着,但现在……今夜却简直是一副即便拼着死去都要伸手触碰到她、甚至是想得到她的凡人罢了。
只凭这一点,赢苍术的心中便满是戾气。
明明只有他……才是距离她最近的那个人。
封玄素算什么?封镜流算什么?路青盏又算什么?
赢苍术很清楚在颜如倾飞升之后,包括连殷白衣、包括这整个照夜清庭的所有人对雪弦来说都不过只是随手可以丢弃的东西。她现在还留在这里,一定是想要达成的目的还没完成。
只有他了解她的痛楚、了解她的想法、甚至体验过她的手段……这世间绝不可能还有人比赢苍术更适合留在她的身边,即便他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没有存在感的奴仆’。
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遵从她的吩咐——有旁人在的时候赢苍术是不被允许说话的。
这两个人是怎么想的殷雪弦其实并不是很在意,她只是蹙眉问道,“如今深更半夜的,路行走难不成是特意来责罚我缥缃阁的下人的?陵游曾得罪阁下?”
路青盏有过一瞬间的手足无措,他听出了她语气里的不悦。
于是冰雪般的神子压制着那颗为她而疯狂跳动的心脏对她笑了笑,“莫要生气,我只是想来看看你,雪弦。”他唤她名字的时候,密如织锦的长睫微微颤动,竟是有了孱弱之感。
他渴望她记得梦中的一切,又渴望她忘却那些不堪的结局。
路青盏近乎小心翼翼的看她,却早已经没有余力再去明悟这样一个无比可怕的真相——被一个个荒诞梦境彻底拖进了这万丈红尘中的人,从来都不是殷雪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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