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慕容炽低低笑开。身体向上支起，将头搁在明憬锁骨处，靠坐在她怀里，以指尖摩挲着她的面颊，声音柔柔：“那你就堕魔。”
明憬低眸，观着视线内白如雪拂着手臂的数缕发，声音漫上寒冰的凉气：“我堕魔。”
“我要修行《古修罗诀》。”
从此以后，不再修剑道。
她笑得凉薄，捏碎那枚玉简，霎时有泼墨般的猩沉暗影照在身上，笼罩住小小的白玉塌。
古朴玄奥的文字在脑海里乍现，魔道的气息恢宏磅礴，天然排斥剑修的浩然正气。
两种气息相互激荡，疼得明憬忍不住想要打滚，又顾忌着怀里的慕容炽，生生咬牙坚持。
一身红衣很快被冷汗浸透，顺着垂落的弧度滴在地板上，晕出一地湿痕。
她像是从水里捞出的将死之人，艰难求生。
慕容炽坐在阴影里抬眸看着她，怔怔失神，指尖无意识描摹着她的面部轮廓。
想了想又拈出一方干净的帕子，擦拭着她垂在眼睫的细汗，擦完后随手一丢，不偏不倚落在那滩汗渍里。
明憬还在炼化脑海里的魔道法诀，尝试着以一身缭绕魔气入得修罗魔道。
慕容炽看得心烦，离了温暖的怀抱，靠在白玉塌另一边。
撑着手托起下巴，整个人半伏着，慵懒惬意地凝着她蹙起的眉眼，唇角弯起隐晦的弧度。
猩红落衣襟。
几乎是慕容炽离开的瞬间，明憬怀里骤空，攥紧的手微撑，身体从白玉塌上滚落到泥泞里。
衣摆滚着汗珠后沾染尘土，伴着主人来回翻腾越加污浊。
视线模糊，汗盈眼眶。
漆黑晦暗的洞府里响起压抑沉闷的哼声，一身污浊的人影在下面打滚，汗血俱下；一身红衣的女人闲散倚塌，恍如观戏。
幽光明灭，衬出妖魔洞穴的诡异阴测。
许久之后，明憬瘫倒在地上。
四肢舒展，身体铺出一个“大”字，睁着血丝遍布的眼睛，仰面看着光滑如镜的穴顶。
唇微勾，笑声如魔如妖。
嘶哑低沉，晦涩难明。
冷风卷起枯叶，覆在猩红的斑斑血迹上。
明憬撑着手坐起身体，低眸看着手心透出的墨色气流，有片刻的失神。
“很好。”慕容炽的声音将她惊醒。
女人拖着锁链赤足走下白玉塌，在明憬头顶投下一片暗影：“你已经入门修罗魔道。”
极淡极轻的一句话，是明憬一息如万年的煎熬难捱。
她俯身揪着明憬的衣襟，将人带起来，右手甩出一道流光：“这是《古修罗诀》第一重的内容。”
自古法诀，都是先入得此门，才能给出传承。
慕容炽眼下的做法与明憬见过的圣地宗门没有任何区别。
宗门把握法诀，便能控制弟子听命。
而慕容炽即使不捏着玉简，明憬也没有违背命令的自由。
因为她太弱小。
明憬捏着手上的玉简低眉垂眼，身姿站得挺直，先前那股清绝坚定的气息全然消没，最后可怜兮兮的骄傲倒是还剩下一点。
《古修罗诀》，能以修罗为名，冠前衔以古字，当然很不简单。
明憬在那轮以命相搏的生死斗里取得胜利，以魔气压过剑气，以缭绕魔气入得修罗魔道，灵海里因而生出修罗气。
那点修罗气流转过周身经脉，像君王巡视领地，顺便修复了她被自家师尊亲手挑断的筋脉，摆脱废人的狼狈。
所以，她才能站在这里，而不必再忍受锥心痛苦。
进而生出几分气定神闲的飞扬。
慕容炽不喜欢，笑容有些淡漠：“道宗气息已除，接下来便是铮铮剑骨。”
被折碎的剑骨，还是剑骨，还存在她的体内。
慕容炽需要这截破碎的剑骨一点点解开封印，又恶劣地想看道宗弟子彻底沉沦魔道的模样，眉梢微扬，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她问明憬：“修炼《古修罗诀》需要外界助力。没有那些外力，以你现在的身体，要突破第一重至少需要十年的时间。”
“明憬，你需要帮助吗？”
明憬定定看着她，勾唇漾开的弧度洞穿一切，低着头，垂下的眉眼有讥诮浮起：“我当然需要。”
十年。
太久太远，她怎么等得起？
怎么能够甘心？
慕容炽转身，又丢过来一枚玉简：“这里记载《古修罗诀》的辅修所需灵物，你自己收好。”
流光闪烁，些微明亮。
明憬伸手捞起，探入因魔道法诀而生的点滴神识，看清楚后忍不住弯弯唇。
收起玉简后向前踏了一步，自背后拥着慕容炽，声音温柔，似含着绵绵情意：“可是我现在找不到那些灵物，怎么办？”
慕容炽靠着她，笑容妖异肆意：“没关系，我有。”
“那就有劳姑娘。”明憬环在她腰上的手缩紧，吻着她颈处的肌肤，浅笑着看慕容炽转过身体，姿态催促：“那我们现在开始？”
现在开始修行《古修罗诀》的第一重。现在开始，毁掉剑修最后的锐利意气。
还有那一点残存的、脆弱破碎到不堪一击的骄傲。
明憬点头：“好啊。”
慕容炽于是走回那方白玉塌上翩然落座，眼神悠悠还示意明憬走过来坐下。
抬手并掌，指尖纷飞，勾勒出一道小小的身影，沉声吩咐：“去将寒潭里那截紫雷木取过来。”
小小的身影透明虚幻，恭敬地弯腰施礼，转过身体向着洞府外边溜去。
而慕容炽挑眉恢复慵懒的姿态，靠在白玉塌上衣衫半解，看了明憬一眼后移开目光，继续把玩手里忽现的锁链。
明憬没有按照慕容炽的眼神示意坐在白玉塌上，她站在洞府幽暗的冷光里眸色深深，看着那道离去的虚幻身影心里情绪涌动。
忽然呼吸凝滞，低头吐出一口鲜血来。
“修炼《古修罗诀》是不能动情的。”
白玉塌上有凉凉的声音响起：“你现在刚入门，情绪起伏不宜过大。不然会影响修行，伤及自身。”
而真正入门开始后，只要不动情动心，情绪起伏也就无妨。
明憬不得已收敛情绪，沉默地站在原地，看了透明虚幻身影离开的方向很久，勾唇时发现她近来笑得太多，脸都快僵了。
刚才那道虚幻透明的身影她其实是见过的。
那是傀灵。
傀儡的傀，灵气的灵，是以灵气凝聚而出的傀儡。
区别于炼器师以奇石异宝炼出的傀儡，傀灵因灵气而生，是一次性的消耗品。
没有意识，不会战斗，只知道听从主人的命令完成一件事，完成后消散于天地，灵气回归主人灵海。
它只是修士为彰显身份、减少琐务琢磨出来的一个小道诀，却只有第六境修士磅礴的灵气可以凝出。
明憬从前嫌杀戮留在佩剑上的血腥清洗起来很麻烦，曾经许多次想过：等她突破到第六境，一定要凝出一道干净纯粹的傀灵，让它给她洗剑。
可惜世事总是变幻无常，人祸远远多过天灾。
天地境界分九境，一境一天地。
修为没有被废时，她是第五境巅峰的修士，离第六境只有一步之遥。
而那一步，隔绝开一整座天地，遥遥不可追。之于明憬而言，是最绝望的沟壑。
沉寂的洞府终年幽暗，水声滴答，慕容炽没有说话，锁链啷啷的声音清脆。
明憬闲着没事干，撩了袍角坐在一方光滑温润的圆石上，抬眼掠过洞府，第一次观望着这里的全景。
很广阔，也很空荡。
一张用料讲究、雕花刻纹的白玉塌，数十或嶙峋、或光滑、或崎岖的山石，流光溢彩恍如晶莹水镜的洞壁，石缝处摇摆生长的微微绿草……
远处圆池通寒潭，池水寒凉彻骨；古亭耸立，飞檐凌云；亭边秋千晃荡，随风摇曳。
空荡里奇异地透出一种五脏俱全的齐整。
自洞壁嵌入的烛火架台、熄灭的琉璃珠、悬挂的七彩灯，到碎石堆成的蜿蜒小路、青石板铺就的光滑地板，再到石室那堆叠在角落里蒙尘的精致玩物。
这里外看处处简陋污浊，实际上却是一座精心布置的小宫殿，应有尽有。
小宫殿的主人慕容炽，却还要被锁链困住，不得出府门。
她以灵气凝出的傀灵可以出去，明憬也可以出去，她却不可以。
慕容炽。
明憬的视线越过迷蒙的幽暗看向她，眸底藏着很微小的好奇。
“若是觉得本座好看，可以坐过来看。”慕容炽歪在塌上漫不经心，声音冷凉又魅惑：“你若是喜欢，本座许你看到够。”
隔着一定的距离和高度，明憬分明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觉得她一定是勾起唇角在笑的。
眸底流转着媚意和撩拨，似误入道观的妖精，故意搅动人心。
只是不知道那抹妖异夺目的笑容里，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也或许全部是假的。
毕竟，慕容炽明知道她修《古修罗诀》，再不得动心动情。
动心动情。
明憬想着这四个字，笑容里的讥诮和灿烂这一刻都是真的。
曾经尊享首席弟子的荣光和身份时，行走天地五载，见过那么多张绝丽面容，她都不曾对谁动过心。
如今一无所有，自云端跌落谷底。
见过这座天地最不堪的模样，见过人心难测的险恶算计后，她怎么还会相信那些虚无缥缈、惹人发笑的真情实意呢？
况且，生死契约一日不解除，她就只能待在慕容炽身边。
难道她会喜欢上慕容炽吗？
那般一个变幻无常的女人，虽然长相很绝，很好看，但捉摸不透，像深夜山间晦暗的风，深邃神秘，高傲寒凉。
谁会喜欢呢？
明憬不觉得自己会对她有什么感觉，所以笑得格外放肆。
甚至还为自己荒唐的假设感到好笑，越发笑得前仰后俯，几乎笑到窒息。
慕容炽听着这样的笑声眸光微顿，眸底晕上几分凛冽，锐利得足以割裂空气，又在下一刻消没不见。
躬起的身体放松后躺回原处，手指扣入血肉，有些疼。
她不知道明憬在笑什么，却能知道她心底的情绪，是悲凄、惨淡、漠然。
天之骄女，少年天才，生来天赋卓绝，身份尊贵，是站在云端之上的人物，心里的信仰明亮纯粹，眼里看得到的风景壮丽广阔。
那么多的光芒万丈，后来都成了压下来的黑暗，勾织出一个无处可逃的漫漫夜幕。
信仰崩塌，希望无踪，才是最沉重的痛楚。
与之比起来，修为被废、剑骨折碎、筋脉俱断，属实算不上什么。
为世界拔剑征战的剑修，被世界背弃。
想想就觉得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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