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明憬移开看慕容炽的幽幽目光,望见身下的颜色后呼吸微顿。
随后若无其事地移开眸,靠坐在床榻之上,看着角落里那堆奇巧的饰物思绪模糊。
玉石、琉璃、玛瑙……做工精致,形状有趣,看起来像是人间凡世小孩子的玩具。
而晶莹剔透的寒玉冰床上,丝丝血迹蜿蜒渗透,染出极为瑰丽绚烂的弧度,像是干枯荒漠里开出最艳丽的花。
慕容炽躺了一会,又发了一会呆。
伸手时白晢的肌肤上满是晕开的红印,取了一袭华丽的红衣披上,下了寒玉冰床后深一脚浅一脚往石室外走去。
“跟我来。”沙哑低沉的声音骤然打破沉寂,惊醒失神的明憬。
她抬起头时,慕容炽的背影已经渐远,只看得到转过石门的一截衣摆,像天边未落的红霞。
也像蔓延进寒玉后嵌在冰里的瑰丽。
明憬穿好衣衫,迅速起身跟在后面。
洞府里,慕容炽坐在白玉塌上,姿势慵懒,斜斜打量着站在下方身姿挺直的明憬,眼睛眯起,眸底神色暗沉。
“黑莲印,还在吞噬你的生机吗?”慕容炽晃着手边垂下的锁链,伴随着啷啷作响的声音问明憬。
这似乎有些奇怪。
慕容炽手里的锁链好像时有时无。
明憬爬进洞府初见慕容炽时,女人也是这般坐在白玉塌上,漫不经心地望下来,手心里握着的锁链泛着银光。
明憬醒来时,她以手揽着明憬的腰,俯身第一次吻她时,手里的锁链失去踪影。
后来进了石室,那锁链也没有出现。
现在却被慕容炽晃在手里,宛如打发时间的玩物。
她脚边的锁链倒是一直存在。
源头不知道,只是很长。至少在这座洞府和那间石室里,慕容炽是不受锁链限制的。
“是。”明憬点着头轻声答应下来,心底苦涩。
黑莲印,便是以上古神器墨道台种下的烙印。六界皆知,那代表着与魔族勾结的污点,是人界的罪人。
种下黑莲印的前提是修士体内存在魔气,明憬周身缭绕的魔气就是很好的佐证。
困锁人界刑狱,三千剑气冲撞经脉,使修士在极度痛苦中结束余生。
即便侥幸逃脱,黑莲印也会时时吞噬主人生机,至死方休。
墨道台在,黑莲印存。
而墨道台是留存于上古的神器,亘古不灭。
所以,这是无解的死路。
谁都解不开。
可是慕容炽说能救她。
她们缔结了生死契约。她说过,会让她活下去的。
明憬抬眸看向慕容炽,心底情绪激荡。
天色大亮,崖上烈日高悬,崖下明光烁亮。那些明亮便透过洞府缝隙照落,投进明憬的眼睛里,映出满目憧憬和希望。
连她自己都不会知道,她看向慕容炽的眼神有多炽热明澈,纯粹到不掺一丝杂质。
全然是求生的希望。
迎着那样的眼神,慕容炽的心恍惚被什么刺了一下,泛起密密麻麻的疼。身体几乎不受控制地颤抖,险些坐不稳。
右手朝下,贴着白玉塌的指尖传递来冰凉的触感,浇灭灵魂那些悸动。
慕容炽俯身低头,自唇边溢出血迹,蔓延着滴落在红色的衣襟上,共融后消没于无形。
再抬起头时,眸底一片漆黑。
她看着明憬,习惯性地勾唇笑:“对,我可以救你。”
“我可以压制你眉心那朵黑莲,让你苟延残喘活下去,留在我身边。”
“但仅仅只是压制而已。”
明憬沉默地听着,没有任何反应,低着头的模样淡定而平静。
慕容炽觉得有些无趣,身体懒懒靠后倒,歪在塌上掷了手上的锁链,反而把玩起垂落下来的发。
“若只是压制的话,你就没有办法重新修炼,断掉的筋脉也无法恢复,只能一辈子苟延残喘。”
空气里有谁的呼吸凝滞,攥拳时勾动流转的气流。
慕容炽停顿了一下,说话的速度不疾不徐:“墨道台的烙印很麻烦。如果要完全毁去,即使是我,也需要折损大半修为。”
她坐直身体,赤足踩着凉凉的地板靠近明憬,贴着她的身体开口,姿势亲密,嗓音很凉:“你觉得我会为了你,折损这些修为吗?”
“你值得吗?”慕容炽抬指把玩明憬的墨发,勾起一个卷后松开,唇边笑意浮起,眸里盈上戏谑的意味。
明憬侧眸看着她,眸底神色不明。
红衣浮动,锁链啷啷。她似不可捉摸的一道风,叫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慕容炽迎着明憬的眼神眨眨眼,勾起的眼尾飞扬着兴味,唇边掠起幸灾乐祸的笑。
明憬略一挑眉,骤然弯身抱起慕容炽,将人放在白玉塌。
在她递过来含着几分讶异和兴奋的目光里抬手,晕着她唇上殷红的血迹,嗓音清冽:“不值得。”
“我不值得。”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慕容炽怎么会为了她,折损修为呢?
莫说是大半修为,即便是一分两分,也很难讲。
她令人捉摸不透。
明憬低着眸,将头凑近过去,顿了一下后扬目看着慕容炽,然后挪着唇覆上去,细细吻去上面的鲜血,神情沉静:“双修。”
“除了这个,你还想要我做什么?”
“你说,我听。”
慕容炽睁着漆黑的眼睛看她,没有说话。
“如果我往后都无法修炼,你不会救我的。”明憬一字一句解释:“你不会救没有用的人,更加不会让废物留在身边。”
慕容炽救她,一定是因为她有用。
有除了双修之外的用处。
“姑娘想要我做什么?”明憬移开搭在她肩上的手,眸里凝着波光。风一吹,漾起潋滟,清澈又好看。
慕容炽因着那声清冽的“姑娘”愣了会,回过神后无意识勾着唇笑,放肆张扬:“我是不救废物。”
“但这件事情上,我不命令你,我给你选择的自由。”
她以手勾着明憬腰间的流苏,姿势懒散:“压制黑莲印,你的生机不会被吞噬,你可以继续活下去。”
“至于你体内渗透进骨髓的魔气,还有因魔气而断的筋脉,我抹不掉,也接不上。”
“这座天地里,没有什么能够抹掉你这一身缭绕的魔气。”
魔是世界上最肮脏黑暗的存在,汇聚六界污秽幽沉。深邃、刻骨、霸道,一经沾染就永远洗不干净。
黑莲印只种在沾染魔气的生灵身上。
明憬的魔气从何而来,慕容炽不知道。
明憬有没有跟魔族勾结,是不是人界罪人,她也不关心。
她只在意眼前人即将带给她的愉悦。
“想要修炼,你只有一个选择。”慕容炽摊开明憬攥紧后血迹横流的手,指尖划过一道弧度,悠悠开了口:“堕魔。”
堕魔。
轻飘飘的两个字,殷红的唇一张一合间,化成惊天的一柄长剑。透出锐利锋芒,撕裂开明憬那颗在风雨血泊里滚过几圈的心。
她终于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
那就是她早已经不是剑修。
剑骨折碎,往日心之所指的三千剑气现在成了夺命的乱荡逆流。她的剑道,彻底埋葬在小石村轰然倒塌的山墟里。
而慕容炽的言语,令她一次次重现这个认知。
选择。
明憬笑着问慕容炽:“怎么样才算是堕魔?”
“堕魔,自然就是修魔道的法诀。”慕容炽嫣然一笑,在明憬沉寂黯淡的眸光里摸出一枚玉简。
“这是《古修罗诀》,是魔道的法诀。”
慕容炽说这句话时面上的神情晦涩,眸子里流转过的情绪更是复杂到难以用语言形容。
可是明憬的心情比她还要复杂晦涩。
魔道的法诀。
不需要慕容炽再详细解释,她念头微转就能自己想明白其中道理。
堵不如疏。
既然世间万般手段都抹不去她这身缭绕不散的魔气,那么就不抹去。
炼化它,堕魔,修魔道法诀。一身气流改道,与之殊途同归、通源消融,自然不会受其所害。
“修炼它,黑莲印不需要我压制,也吞噬不了你的生机。”慕容炽晃着手里的玉简眉目飞扬。
明憬接过那枚玉简,感受着手心处冷彻骨的寒凉后眯起眼睛,半晌抬眸:“《古修罗诀》,有什么了不起的来头吗?”
墨道台生而克制魔道,寻常魔族法诀,怎么能抵得过黑莲印?
“自然有。”慕容炽回得很快:“听说过修罗界吗?”
明憬点头,指尖收紧,几乎将那枚玉简捏碎。
四方天穹下有六界。
其中上二界神界和仙界,因着数万年前的一场浩劫元气大伤,关闭界门后失去消息,只留下传说。
下二界冥界和魔界隐于虚无,行迹不可窥,只有大量误入歧途的恶灵、妖鬼和邪修为祸人间,掀起山河动荡。
中间的人界和妖界支撑天地,实在苦不堪言、压力重过泰山。
而修罗界,是独立于六界之外的存在。
上古留下来的典籍记载,魔界位于混沌的背面,所以凝聚天地邪恶阴暗、肮脏不堪,天生必须靠掠夺和杀戮活着。
修罗界,是凌驾于魔界之上的存在。神秘不可测,隐晦不可察,修罗血脉生而压制魔族,具有得天独厚的等级优势。
“《古修罗诀》,就是修罗界最至高无上的核心法诀。”
慕容炽眸里有森森冷意掠过,声音寒如坚冰:“这道法诀很厉害,所以修炼起来很难。”
“修炼它,就是踏在生死线上与天争命。你很容易死的。”
明憬噗嗤一声,实在忍不住,身体都笑到颤抖:“还有吗?”
“还有。”慕容炽透过她笑得癫狂的模样看清信仰的缓慢坍塌,如神明坠空,绝望过后是死水般的波澜不起。
“修这道法诀,你需要先洗掉你骨髓里残留的道宗清正气息。”
“修这道法诀,你需要先毁去你血肉里跳动的剑修锐利锋芒。”
“修这道法诀,你需要约束好你心里那些起伏不定的情绪。”
慕容炽一字一顿:“《古修罗诀》共有九重,对应修士九境。修炼这道法诀,便是要将自己修成不死不灭的修罗,炼一颗无情无爱的修罗心。
所以自入门开始,修行者不得动情。动情会痛、会死。”
“入门后,每突破一重,都是一道死关。”
“修炼开始后,就没有停下来的可能。”
“要么修到第九重,要么死在突破的路上,要么困于动情后修罗气噬心。”
“如此,你还要修炼吗?”慕容炽扯着明憬的袖子躺在她怀里,自下方凝着上面人白晢精致的面容。
感受到凌乱的呼吸后,笑容残酷。
“修。”明憬被慕容炽握着把玩的手攥紧。青筋暴起,宣泄着最后的悲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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