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行政楼,天阴阴的,雨还没停,已经过了下课的点。
【芳,我回家了。】
给点芳发出微信,我便直奔公交车站,学校宿舍也能住,可只要有时间,我还是回家陪妈妈。
到家时,天已经大黑,“槲叶堂”本就不大的匾额湿漉漉的,在灰暗的路灯下散着无精打采的气息。
快步穿过槲叶堂,顺着庭院回廊,没走几步,却见“一鉴斋”的门大敞四开,屋里的灯光漫过门廊下的青石砖,屋内隐隐绰绰有两个人。
放慢脚步,细看了看,是妈妈,她旁边站着的不是小叔麽。
心下一喜,正要唤一声,却听他突然说:“为什么不回去?老爷子都已经松口了。”
小叔的语气很不好,我从没见他这么和妈妈讲过话。
“小躇,你别急,我只是要再想想。”
“都说了这么多,还有什么不放心?”
妈妈侧过头,“我什么也不怕,但塘塘······她七岁去过,可回来后简直变个人,原来多活泼爱笑,你看看这些年······”她哽咽的已经说不下去,眼中全是泪。
“枳月,”小叔忙抚上她的脸,擦了又擦,“别哭,这次让你们回去,也是为了塘塘,我想让她认祖归宗,以后不管遇到什么,有家族在,你们就有保证。”
“可我们有你呀!”妈妈望着小叔,橘黄的光映着她水润的面容。
“我?”小叔神色似乎变了,“我都有些恨自己,你带着塘塘从老宅出来,这么多年,你们娘俩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可到现在,我还不能给你们一个家。”
“谁说的?”妈妈紧声说,“塘塘小时候,邻居孩子笑话她是没爸爸的野丫头,你就带她挨家找那些人理论,那天下了大雪,可塘塘回来说,她一点也不冷。小躇,你早就给我们一个家。”
“还不够,枳月,老宅更有家族的庇护。老爷子既然想见你们,就是要认塘塘这个孙女,我也会在,绝不会发生上次那样的事。”小叔拉起妈妈的手,“枳月,回去吧,好么?”
我终于听明白怎么回事,睁大了眼睛盯过去,心想,千万别答应,千万别——
而那边,妈妈犹豫片刻,却是点了点头。
小叔长出口气,手一揽,把妈妈搂在怀中。
我赶紧转过身。
可心止不住地翻腾,小叔怎么突然提回老宅,还那么坚持,而妈妈,为什么就同意了呢?
不多久,只听妈妈说:“再等等吧,塘塘也快回来了,这些天她总念叨你。”
“······咳咳。”又传来小叔咳嗽声。
我忙回头望过去。
“没事吧,我看看。”妈妈要给小叔把脉。
小叔却攥住她,“别忘了,我也是大夫,老毛病犯了,过几天就好。”说完,又侧头咳了咳。
半晌,他气息才稳些,“有点急事,得走了。”但似乎还不放心,他接着说,“塘塘性子倔,慢慢和她讲,实在不行,我跟她说,你也照顾好自己,得段时间才能过来。”
妈妈抹了下眼睛,“好,我送你。”
两人撑起一把大伞,走出屋门。
也许是天太黑,也许是伞挡着,他们没注意到我,本应该打个招呼,可不知怎么,就是没动,眼睁睁看着盼了很久的小叔,就这么走了。
-
我靠着廊柱,站了好半天,斜风细雨,肩膀已经被打湿。
妈妈早就进了屋,门也关上,又平了平心绪,我这才走进屋。
她特意洗过脸,但眼还是红红的,我什么也没问,就如同每个回家的日子,换衣服,吃饭,其实自己是存了一分侥幸,希望她什么都不要说。
但,该来的躲不掉。
“塘塘,你爸爸二十周年祭,咱们回趟老宅吧。”
虽然已经有点准备,可真听到,心竟还是狠揪了下,“为什么,每年不是在家祭奠么?”
“你这么大了,都没去过祠堂,那有爸爸的牌位。”
“非要去祠堂祭拜吗?”
“塘塘——”妈妈欲言又止。
“您说过,爸爸最忠厚善良,他一直都在我心里,只要不忘了他,在哪祭拜,甚至不祭拜,他会怪我?”
“当然不会,如果他能见到你,一定高兴有这样的好女儿,可是——”
“妈妈,”我说,“这就够了,其他的不重要,总之,不能回去。”
-
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七岁和小叔回老宅的情景,一幕幕都在眼前晃着,我以为早就忘干净,没想到竟经不起一个念叨。
自称爷爷的那位,根深蒂固的执念难道会动摇?
妈妈真的想回去吗?回去是因为有期望,可如果落空呢?
那就是扯开旧伤疤,还要在上面撒层盐。
绝对不能答应。
-
一晚上也没睡好,索性早起,吃过饭,妈妈送我到门口。
“塘塘,开心点,什么事都有解决的办法。”
听到这样的话,我心才安下些。
-
到了学校,时间还早,先回了宿舍,点芳见我精神头不好,就煮了咖啡,喝过一杯,又休息会儿,我俩一同去上课。
我和点芳都是管理学院三年级,只是专业不同,但有些大课会一起上。
走进阶梯教室,人已经满满当当,以往的大课,也没见这么多人。
“点芳,在这呢。”李乐山招招手。
他和点芳同班,人很热心,经常帮忙占座,可这么一瞧,竟是第一排。
对于坐哪儿,我俩一般都很中庸,既不过前凸显,也不靠后挨点,但今天这位置,着实突兀。
点芳站着没动,四下瞭望一番,还真是半个座位都不剩。
李乐山着急地忙摆手,“快过来呀!”
犹豫了再三,点芳这才又迈动步,我也跟着。
座位在中间,左右坐满了人,我俩一前一后贴着桌沿,已经落座的同学又闪了闪地,似乎是穿过了条窄缝,方才走到位置。
还没等坐下,李乐山就开始嘚不得,“唉呀,你们可来了,我可是赶走好几拨人才守住这。
点芳瞥了眼,面色不怎么地。
“姑奶奶,这是怎么啦?我连饭都没吃好就过来,你不知道座位有多紧俏。”
“平时也没见你这么积极,弄个第一排干什么?”
“看阵势还不明白,今天是位代课老师,据说相当不简单,我跟你讲······”
“行了!”点芳截住他的话,随手把书撇上课桌。
李乐山摸摸鼻子,然后递我个眼神。
点芳好像真有火气,按说不应该,我也不解,只好对他摇摇头。
他眨巴眨巴眼,蔫乎乎转回身。
本想问一下,却见点芳低头刷起手机,一副我想静一静的样子,虽然这种时候很少,但只要有,我也不太会打扰她。
离上课还有点时间,翻了几页书,什么也没看进去,竟还打了个深哈欠,于是手撑头,立着书挡了半张脸,迷糊起来。
可教室很不安静,周围都在聊天,不知不觉便听了几耳朵。
“听说他是国外毕业,全科a+,也是咱校友。”
“人家可是名门望族,绝对的豪门继承人。”
“我室友在陈教授那见过他,不仅帅,身材还好!”
“昨天校领导基本都出动了,就是为了陪他。”
······
原来李乐山是想说这些,不觉又是个哈欠,眼泪都要飙出来,实在是困了。
-
好像听到上课铃,然后便是一片安静,似乎又有脚步声,半睡不睡的还以为是个梦,胳膊却是一歪,脑袋出溜一滑,书啪嗒落在桌上,我猛地睁开眼。
门口有个人,款步走来,堪堪不巧,我这么一抬头,似是撞上了他的视线,只见他越走越近,而我,竟是一愣。
怎么是那个人?
他也觉察到我的目光,嘴角微微一动。
这实在令人奇怪,他那般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课堂?
于是,不知不觉多寻思了会儿,可周围却渐起了议论声。
“欸,看见了嘛?”
“这院花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么?”
“大哥,那是校花好不好,院花是她旁边那位!”
“谁呀,板着脸的那个?”
点芳突然扭过头:“有那么好看么?”
声音不大,我没太听清:“好看什么?”
她杏核眼立刻眨了眨,我突然福灵心至,赶忙探身离她近些,笑着说:“你最好看!”
刚入学那会儿论坛有个置顶的帖子,评什么这花那花,还把不知从哪搜罗来的照片放上去,不才我和点芳都在其中。点芳倒不介意评成什么,主要跟帖的一众什么话都有,她最气不过有人对我品头论足,或是说她不及谁谁。
“我只能在你后面,其他人还真不够格。”她连熬两个通宵,最后把那些出言不逊的帖子都怼地鸦雀无声。
可此时,她和这个男人较什么劲,胜负心这个东西,真是不好琢磨。
-
“同学们好,我是商齐陈。”
这个位置实在太便宜,入耳的声音沉稳,还能听到微微的磁音,而稍抬下头,便更是清清楚楚。
他已经站上讲台,今天穿的倒挺随性,一身莨绸衣裤,底色正穿,映得肤色白润。
“商老师好!”一声亮吼从后座传来,紧接着此起彼伏,都是问好声。
“商老师,可以聊几句嘛!”又是那位。
教室里一时沸腾起来,很多人都在附和。
“那个小白脸哪来的魅力?”点芳凑到耳边,“男的对他都这么有兴趣。”
她的鼻息深深浅浅,痒得我忙一躲。
讲台上的人略抬手,教室渐渐安静,他瞧着底下,淡淡地说:“你们都想聊什么?”
又是一阵喧哗。
“商老师,这学期您都代课么,陈教授呢?”果然还是大嗓门的占优势,刚才那男生首先发问。
“考上有诀窍吗?”坐旁边的女同学红着脸说。
“有没有女朋友,什么标准?”
“叫您商老师,还是商总啊?”
······
提问就像刚出炉的爆米花,劈里啪啦一通,而越往后越是八卦。
他起初是静静地听,然后便手插着裤兜轻踱几步走下讲台,看似随意一站,却让人觉得身姿很好,有种气韵。
直等零星的问题都没了,他环顾四周,“你们这是要做背景调查?”
“我们是对您充满了好奇。”有人喊。
“对,不能放过大神!”
然后东一声,西一句,有一波追一浪的趋势。
他手略点了点,“好吧,不过事先说明,过于隐私的问题,不会回答。”
稍事停顿,他说:“陈教授出国考察,我会带几节课,既然是授课,那就应该叫商老师。”
“对于,或者任何一所令人心动的高校,需要的是天赋、努力,其实你们心里都清楚,关键在于认不认可,去不去做。认清自己,善于进退,这样的路走起来会舒服些。”
他看了眼底下的人,若有所思,不得其味,什么样的都有,他倒不在意,随便走了几步,等站定时我才发现,人恰好——正前方几步之遥。
“至于个人问题,”他顿了顿,“在下目前单身。”
“哇!”“哦!”教室又乱了,感叹的声调很交响乐。
商齐陈等了等,“看来知音不少。”
他又向前一步,“择偶标准呢,不太好讲,有时候看上一眼,就觉得喜欢。”
他声音很近,沉沉的似是大提琴在低吟。
不由抬起头,于是就望到一双眼,真像一汪幽深的湖水,可没想到,紧接着水波却是一漾。
他竟然,对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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