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是个胆子不小的人,除了怕虫子,怕鬼,当然,商言礼那种故弄玄虚,不在范畴内;我做事也很专注,只要投入进去,便心无二物。
所以这如同深更半夜的万籁寂静中,突然迸发出一句人声,还那么个调调,简直就像聊斋里还了魂的书生。
我浑身登时炸了毛,下意识便扭过身。
可没想到,没留神,出门更是没看黄历,一步竟踩在石牙子边——
刚觉脚底不稳,人已经失去平衡,就恍如扯断了线的风筝,身子一歪便倒向花瓣水道。
眼前一晃,似乎是蓝天,我慌的紧闭双眼,直等摔实那一下子。
但身后猛地一紧,人立时停在半空,旋即便被揽入一个怀抱。
有个大大的手掌覆在身后,热乎乎的,拜它所赐,我紧紧贴着它的主人,额头都蹭到领口,而一股淡淡的沉香味随着我紧促的呼吸也涌进喉咙中。
身上还没归位的寒毛霎时又乍起来,想也不想,用尽全力,便去推他。
什么叫躲的初一躲不过十五,什么叫该着——讲得就是不才,在下。
他竟是也没站稳,加之我那么个作用力,于是鼓点一响,旧戏重唱,只不过这次,又白白搭上一位。
要是生生砸下去,估计半个身子都得青青紫紫,来不及再计较,只顾闭上眼,反正眼不见为净,而环在身上的手臂,却一下子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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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通——”
耳边重重的一声。
浑身一哆嗦,我以为会相当疼,紧咬牙关准备迎敌。
可等了会儿,怎么不疼呢?
不对!我立马睁开眼。
人的确倒下了,但却是······卧倒在那人怀中。
头枕着他胳膊,双手抓着他衣襟,一条腿愣是还搭在他身上,我什么时候让自己干出这种事,怎么一点意识都没有?
再抬头,一双熟悉的凤眼,正似笑非笑,瞧着自个儿。
又一个哆嗦,人差点没叫出声。
假如能借双翅膀,我恨不得马上飞起来,但现下连手再脚,只有四只,只好慌不择路,连滚带爬站起来。
可刚扑腾两下,突然听到一声闷哼,腿不由抖了三抖,然后,生生定住。
此时尚半跪在他身侧,而他,躺在落花中。
他拿眼扫过来,似乎有点无奈,“方塘,你就是这么和老师打招呼?”
我一顿,脑袋里登时风驰电掣,赶忙说:“商······商老师,您好。”
“你看我好么?”他瞥了眼被枕过的胳膊。
那胳膊,很长,记忆中彷佛也很有力量,但此刻横在花花朵朵中,动也不动。
于是,我心就动了下,“您受伤了?”
他投过个拜你所赐的目光,然后幽幽地说:“所以麻烦你,也扶我起来。”
-
可以不管么?
好像不太合适。
可他明明那般打招呼在先,至少算始作俑者。
不过,到底是帮了忙,我毕竟也毫发无损,所以不能熟视无睹,或者上纲上线地说,见死不救,过河拆桥吧?
我咬了下嘴唇,手撑着膝盖站起来,想一脚迈过他到另一侧,可瞧着那两条虽然曲着却也掩饰不住是修长笔直的腿,没敢。
来了个曲线救国,跨上石牙,转个半圈,又到他身侧。
想想还是搀着比较好,但刚猫下腰,他却扬起手臂揽住肩,“来吧。”
我一顿,他手比看上去还要大,肩膀似乎都被团团握住。
“怎么,没力气了?”他直直盯过来,问。
那气息似乎都能扑到脸上,我赶紧使劲撑住,连声说:“还好,还好。”也不知他到底用了几分力道,反正膀子很有压力。
迈上石子路,我立刻扭身躲了他的手,又退后几步。
原来绾着的发不知什么时候散开,松松卷卷的有些乱,我知道自个儿当下的摸样,点芳就爱弄乱它,还拍照用做屏保,说喜欢看。
所以自然不适合此时情境,左右瞅了瞅,想先找到木簪子。
“别动。”商齐陈突然一声,语气很严肃。
“怎么了?”我忙问。
“好像有虫子。”
这“虫子”二字简直如晴天霹雳,吓得我腿肚子立马打转,差点没趴下,颤声便说:“虫,虫子,快,快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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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人生两大怕,怕虫子,怕鬼,但鬼和虫子比起来,虫子尤甚,毕竟虫子常见,鬼不常有。
是以,当虫子上了身,我简直慌不择路,恨不得商齐陈飞过来帮忙。
此刻的商齐陈,很有眼力见,他看出来我已经濒临痛不欲生的边缘,疾步走到身前,抬起了手。
我大气也不敢喘,浑身绷成一股绳,精力全集中在以脑袋为中心,方圆半尺。
虽然看不到,但感觉真是摘下了什么,而每当摘下来点,我就觉得气匀一些。
不知不觉,在他的努力协助下,我颤抖的心终于有所缓和。
于是,其他的感官,一时间又有所活跃。
鼻子首先闻到了沁冷的沉香味,眼皮子忍不住撩起来。
他离得很近,一切都了然。
衬衣是黑曜石的扣子,衣领松了两颗,于是就看到一段白奇楠念珠,玲珑褐泽的珠子贴着冷白的皮肤,越过微耸的锁骨,一直没入领口······
我赶紧闭上眼,心砰砰跳了几下。
等了等,还没弄完,不觉有点着急,又等了等,也没好,而周身缭绕的香气,似乎更浓了。
实在忍不住,我问:“行,行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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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收了手。
我忙不迭睁开眼睛,光有点晃,适应了片刻,这才瞧清楚。
却见他托着手,掌心中竟是——
几片粉红的花瓣。
“还是不摘的好。”他手一拂,花瓣飘飘悠悠落在地上。
我一愣,立马生出个念头,径直便问:“没有虫子?”
他瞅过来一眼,没搭话。
随后却是走去花瓣道,左看看右瞧瞧,在一片花堆中拾起一物,吹过浮土,这才重回来。
“它挺配你,不过还是散着吧,”他递上簪子,目光中带着一许欣赏,轻声说,“更好。”
这······是神马情况?
我顿了顿,暗戳戳想,难道是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可,要是甜枣管用,天底下不都是巴掌了。
我接过木簪,三两下把头发挽上,然后正色看向商齐陈。
“商老师,您刚才帮了我,非常感谢,可我觉得咱们不熟,随便戏弄人,这样不好。”
他一顿,“方塘,我们不熟吗?”
“当然不熟。”我干脆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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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起风了,刚才头发弄得急,有几缕落下来,此时随风飘着,偶尔拂在脸上,很痒,我随手别在耳后。
从刚才到现在,他就没再开口,一副你说错话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的样子,冷幽幽的眼神,就没从我身上挪开过。
开始我还挺理直气壮,也回他个我正在实话实说我就是没错的表情,可瞅着瞅着,不知怎么,我就忘了对视法则,于是那磅礴的汪洋大海,又把人卷了进去。
幸好有前车之鉴,我立马掐了把手心,终于移开了目光。
视线落到一旁枝头,之前那朵惹事的小月季花,正随风,轻摇着。
“下雨那天,我在车里看到的你,就是这样,今天正式向你道歉。”
耳边突然传来商齐陈的声音,很郑重,很恳切。
心却是陡然一动,我缓缓转过了头。
只见他面色肃静,双眸望着我,然后身子微倾,低了下头。
“真的是你?”我喃喃地说。
“是不是早就猜到?”
也许吧,毕竟那次上课,他的故事,他的举动,由不得不多想几分。
“你很聪明,也很勇敢。”他说。
我没作声,这个真像虽然有些预感,但真被揭晓,貌似也需要点时间消化。
“刚才是有只小飞虫,我一碰,就飞走了。”他又说。
这言下的意思是,刚才摘花举动其实······
只见他流露出遗憾的神情,“我也有点后悔,其实应该不管花瓣,毕竟——”他感慨地说,“被赏心悦目的,是我。”
我一愣,可还不待多想,他又开口。
“还有行政楼办公室,阶梯教室,算上今天,已经六面。”
然后他就走近一步,“方塘,我们能说,不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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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塘塘,在哪呐,塘塘······”
商言礼一句高过一句,紧跟着一串踏踏脚步声,他提着个大包,匆匆跑过来。
“商齐陈,你怎么在这?我说在你家没见着呢,欸,塘塘,你怎么和他在一起?”有个颀长的身子挡住视线,等我走前一步商言礼才看到。
“你俩认识?”商齐陈侧头问,语气突然变了。
“这不废话嘛,你不去捣鼓树,跑这招惹什么?”商言礼急吼吼接话。
“方塘,你们熟么?”他跟没听见似的,紧接着又问。
我······一时竟有点傻眼。
看了眼商齐陈,再瞧瞧商言礼,突然想到他之前的话,然后忍不住又瞅瞅商齐陈,这就是某人口中的堂弟?
原来同一个姓,还真能攀上亲戚。
那他还追问什么,论起来,应该数这二位最熟才对。
却见商言礼一个跨步,抬手就搭上我的肩:“那还用说,我和塘塘是好朋友。”
他这副面容,不配上趾高气扬的样子还真是对不起,我拍拍肩上的手,它不情不愿撤了。
“所以你们很熟,对么?”商齐陈微眯了下眼,那眼神,好像能给人施个定身咒。
这······不禁让人多想了想。
他如此纠结这个问题可能是因为刚刚那个问题没回答,而刚才那个问题估计是起源于最初的问题:我和他,到底熟不熟?
看来是得说清楚。
“商老师,车子的事已经过去,但还是谢谢您,有始有终,令人钦佩,至于花呢,摘就摘吧,有劳您了。”
缓了缓,我又说,“熟与不熟,其实不好讲,今天很要好,明天就可能成为陌生人,可偶然遇上的,也许还会一见如故,一切由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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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总是说,话到嘴边留三分,我有时会反驳,有时也觉得这话很在理。
就像现在,我好像有点后悔了。
话音刚落,商言礼莫名其妙打了个响指,然后扯出个得意的笑,要是再给他把扇子,估计就得风流倜傥的美出鼻涕泡。
而商齐陈,脸色却不怎么样,受伤的胳膊垂在身侧,从刚才出了花瓣道,基本没有动。
怎么突然觉得,刚才那话,有些重呢?
气氛有丝说不出的尴尬,我有点犹豫,要不要再找补回两句。
“喵呜······”包里突然传来叫声。
“你怎么把它带来?”商齐陈终于动了点声色。
“我的虎子,想看就看,”商言礼言辞阵阵,然后一把拉上我,“塘塘,走吧,咱们出去坐会儿。”
我本意是想动,可腿脚一时却不太听使唤。
不由反思了下为什么,于是便得出个结论——心虚了。
“商老师,您的胳膊怎么样?”我赶紧弥补。
“不怎么样。”商齐陈视线就晃在我被拽着的手上,声音很清冷。
我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商言礼真是越来越不把自己当外人,默默的,抽回手,然后问:“要不去医院看看?”
他挑了挑眉,“你陪我去?”
想了想,下午就是准备挑战赛的选拔考试,时间充分,于是便说,“好,我陪您去。”
他神色一转,抿着嘴,似乎在揣摩我话里有几分真心。
“商齐陈,你没事吧?”商言礼终于也看出来。
商齐陈瞥去一眼,“你消停会儿,我就好了。”
然后瞅了瞅我,什么也没再说,一转身,倒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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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到底是伤着,还是没怎么伤着,那到底还去不去呢?
他已经走出小路,身影消失在栈道上,我却还在琢磨。
“这什么情况,你怎么和他认识?”商言礼爆豆子似的问起来。
我大致讲了来龙去脉。
“啊,他竟然去代课?不对呀,我那爷爷还等着他扛起一片江山呢,”商言礼摸了摸干净的下巴,“不过也说不准,他那性子谁能管得住,对了,商齐陈是我堂弟,二叔家的。”
“哦。”我点点头。
“唉呀,也怪我,就不应该把你单独留在这,差点被狼吃了。”
嘶······我瞥他一眼。
“别不高兴,反正你要离他远点。”
“他是你堂弟,要不要离你也远点。”我说。
“别别,”商言礼嘿嘿一笑,“我就是只小绵羊,咱俩绵羊对绵羊,好朋友。”
说了会话,我们也出了月季园,园子一旁是个八角四方亭,古朴又不失雅韵。
“塘塘,去那坐会吧。”
我从善如流地跟着他,刚走到亭边,一抬头,就见亭子中央已经坐上一个人。
商言礼瞪圆眼睛:“商齐陈,你怎么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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