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杯茶水终究是泡了汤。

    商齐陈沉着面容,未再讲出一个字,可身上那股隐隐的寒冰似的气场却有些瘆人,冷的商母都是一震。

    不过,她好像有过这种经历,也深知若是再强说,将是怎样的后果,所以即便看上去有多下不来台,但就是没再啰嗦半个音。

    点芳的妈妈倒是顾老同学的面子,笑得虽说有些勉强,但也聊胜于无,“都不是外人,没那么多讲究。”

    “呵呵。”商母陪着干笑了几声,然后拿眼瞅了瞅商言礼,递上个催促的眼神。

    商言礼自然晓得其中意思,毕竟此行是带了任务来的。可似乎又有那么些碍于商齐陈此时冷肃的气场,眼睛骨碌碌转了转,然后便拿起手边的筷子,“阿姨说得对,都不是外人,咱们就边吃边聊吧,让我瞧瞧这儿有什么好吃的。”

    扫了一圈,他盯上一盘,“塘塘,尝尝这个,‘陀林汤菇’。这可是陀林山现采的野蘑菇,喂上花胶土鸡汤,隔水再蒸个把小时才成的,每天就那么一两份,咱们今天都没赶上。”边说边盛了一汤盅,“趁热喝。”

    商母立马转风头,“言礼就是会疼人,看把身边人照顾的,看,小姑娘脸都红了。”

    我哪里是什么脸红,胸口里翻江倒海,正憋着一口气强惹着。

    而她话音刚落,商言礼竟不好意思地笑了,点芳妈妈也笑了,语气温和地说:“你就是方塘,和芳芳在一个宿舍?”

    我暗暗在大腿上掐了一把,强作镇定,此时表面功夫得做好,毕竟有些人都没怎么样,我有什么理由怎么样?

    “阿姨,您好,是我。”想硬气些,不过声音听起来终是软绵绵的。

    “芳芳总提你,夸你这也好,那也好,今天这么一见,”她轻轻一笑,“看来还是个文气的孩子,和芳芳的性子挺互补的,你们这友谊也算是难得。”

    我的手不禁一抖,朝点芳瞧了眼,她也正瞅过来,那火燎燎的神色中,还有一丝掩饰不去的戚戚感。

    “是呀,这是多大的缘分,你们四个都认识,还有一个宿舍的姐妹,以后就要常来常往。言礼,你和塘塘出去玩的时候,带上齐陈他们,人多热闹。”

    商言礼对这个活计倒不排斥,不过也没有太上杆子,嘿嘿笑着说:“只要塘塘不介意,我都行。”

    商母却是更乐呵了,“瞧瞧,还说没关系,我看呀用不了多久,你爸就得给我们发喜帖了。”

    我实在不愿听她这般胡乱点鸳鸯的话,立时便垂下眼,余光中,有商齐陈投来的清冷的目光,还有点芳惊讶的眼神,只有身边的商言礼一派祥和,笑眯眯地拿起筷子,为我布菜。

    -

    如果想要忘记一个事,那么势必需要埋头专心做另一件。商言礼把所有他觉得好吃的菜均布在餐盘里,我觉得此行他所有举动中,唯有这点最恰好。

    除了不能亲手把自己耳朵堵上,我封闭了所有感官,只一心一意吃饭,喝汤,再吃饭,再喝汤。

    口中没有什么甜香辛咸,都是苦了吧唧,又干又柴,且还需用些力气咀嚼,才能吞咽。

    商母又攀着商言礼找话,商言礼已经有点不情愿,可奈何大话早就抛在路前,所以咬着牙这趟浑水也得帮着再搅一搅。

    他顺着商母的问话,提起如何与点芳相识,又打趣说:“之前还真是想给点芳和齐陈牵线来着·····”

    商母眼眸一亮,大赞:“这说明两个人真是天生的缘分呀!”然后便无不感慨地说:“俗话讲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们在座的都觉得你们合适,你俩要是能上上心,等相处上,就知道自己选对了。”

    点芳妈妈挂着一抹笑,“古时讲究门当户对,放到现在,也有道理。两家人知根知底,你们又有这么大的缘分,还是珍惜的好······”

    我渐渐听不清她们的一唱一和,却也吃不下去一口,轻轻放了筷子,垂着眼,静静等着。我想等相亲宴的结束。如此静默半晌,脑筋突然又转了转,主角在对面,那无足轻重的我是不是可以先走?

    于是,顺着思路便要寻摸一个可以逃脱的理由,只不过还不待多想,忽觉得有些不对劲。

    屋里开了空调,风不大,但一阵阵凉气袭得脚底生寒。起初也不觉如何,时间积累久一些,那股凉气渗进脚踝,然后一点点向上游走,直到了胃。

    冰冷越积越多,把刚刚不管不顾吃下去的食物团团裹住,此时,它们俨然滚成了一个个雪球,乍然在胃里折腾起来。我只觉天晕地转,一阵恶心,刺痛一股一股从胃奔涌而出,漫向四肢百骸。

    想要忍一忍,可忍耐的时间似乎已经留下不多,我猛地抓住商言礼的手,他正说得高兴,被突如其来这一下惊的一跳,赶紧扭过头,可瞧到我的样子,更是吓着:“塘塘,你怎么啦!”

    “阿礼,胃不舒服,回去吧。”我咬着呀,把话讲完。

    “啊?”他惊呼一声,略思片刻,突然大叫:“是不是刚才那个蘑菇吃坏了,走,我带你去医院!”

    说完,长臂一挥,揽起肩,硬生生把我托起来,举步便走。

    我没有再回头,确切地说,从讲完那两句话,便紧锁双眸,已经疼得顾不上其他。

    后背传来商母的嘘寒问暖,商言礼头也不回,敷衍了两句。点芳也扬声追问,我回答不了她,商言礼也没多解释。

    -

    甲板上,太阳炙热,我不禁打了个颤,眼睛扯开条缝,稍稍缓了缓,然后似乎是再也等不了一般,挣脱开商言礼,冲回二层,直奔卫生间。

    就好像是一个口袋,袋门敞开,里面所有一切,统统倾囊而出。我彷佛都要把那个一直躲藏的自己吐出来,她是酸酸的,苦苦的味道。

    商言礼拍着门,大声问怎么样,我也回不动他。直等什么也吐不出,再吐就只剩下心了,我突然觉得,人要是没有心,该多好。

    跪坐在地板上,浑身没有丁点力气,门外的响动越来越大,商言礼已经急得不行,呼唤的动静都带了些惊恐。

    我沉沉喘了几口气,扶着门板站起身,然后一点点挪到水池边,放开冰凉的水,掬了一捧甩在脸上,接着又是一捧。

    门外突然躁动起来,片刻后门锁转动,紧接着门呼一声,打开了。

    “塘塘,你怎么样?”商言礼手扶着门框,探进半个脑袋,焦急地问。

    他旁边站在一个女服务员,手中拿着串钥匙。

    我抹了把脸,淡淡地说:“好多了。”声音哑哑的。

    -

    回家的路上,我闭着眼假装休息,商言礼和妈妈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刚发生的事情,“肖姨,估计是那个蘑菇有问题,他们经理算是干到头了。”

    手机还在亮着,是商齐陈的电话,我不想接。刚才点芳也发了微信,问怎么样了,说会尽快回学校,要谈一谈,我也没回。什么也不愿想,胃还在难受,等身体不痛再说吧。

    到了家,商言礼非赖着不走,说他有责任,心很不安,妈妈也不好多说,我没精神管这些,自己先回了屋,关上手机,蒙头睡觉。

    再醒来,天已经黑突突的,胃好受了些,迷迷瞪瞪起来,刚出屋,就见商言礼还在沙发上坐着,一见我,风一般就刮到身边:“塘塘,好些么?”

    我揉了揉眼睛,哑着声问:“阿礼,你怎么还在呢?”

    “我哪能放下心,你那会儿脸色白的吓死人,又不去医院,不见到你好,我当然不能走。”

    嘴角勉强扯出丝笑容,“谢谢你哦,我真没事。”

    商言礼抬手摸了摸我额头,“嗯,凉的,看来是好多了。”然后舒心地匀了口气,“肖姨也说没什么,我就是不放心,看来还得相信医生的话,哦,对了,她刚才出去买东西了。”

    我嗯了声。

    “晚上想吃点什么?”他轻松地说。

    我哪里有什么胃口。

    商言礼看出来,“塘塘,我怎么觉得吃完饭回来你就不开心呢,一副死气沉沉的样。”

    瞥了他一眼,我没言语。

    “要是身体没事,不如出去玩玩,换个环境,说不准心情就好了。”他笑眯眯地建议。

    我觉得这话有点道理,不能让自己闲下来,找个事做就不会胡思乱想,得再缓一缓,有力量了,才能去思考那些耗人心血的事。

    “去我那个酒吧,怎么样?早就想带你去了。”他欢快地说。

    -

    我从衣柜挑了件红色束腰百褶裙,头发全散下来,只在一侧别上绯红蝴蝶横夹,对侧耳垂系了同款钉珠蝴蝶流苏耳环。瞧着镜子里的人,面色苍白,就又扑了些腮红,点了朱唇。好像越是惨淡的日子,就得自己抹上颜色,才不会觉得悲凉。

    再次走出屋门,商言礼一抬头,登时愣住,瞪着大眼睛,嘴也合不上,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塘、塘塘,你平时过得,也太随意了,以后就要天天这样。”

    看着他,我笑了笑。

    -

    黄浦江边,一栋高楼的顶层,便是名为“无见”的酒吧,商言礼本意要去包厢,我想在吧台坐会儿,他便陪在旁边。

    “哥,你来啦,这是嫂子么,哇!”一个年轻调酒师凑过来。

    “乱嚷嚷什么,叫塘塘姐!去,调个拿手的。”商言礼瞪了他一眼。

    “哦!”他一副了然的样子,惋惜似的摇摇头,“还是壮志未酬呀!”然后晃悠悠的去后吧取酒。

    这间酒吧很大,整整一层,除了几根承重柱子,便一望无余。中心是表演舞台,摇滚乐队正在声嘶力竭吼着情歌,舞池里一众男女挥着手臂,身姿曼动,周围散台扇形铺开,人已经坐满,谈笑欢愉着举杯不辍。

    临江一侧是落地大窗,窗外黄浦江灯光璀璨,一江春水几条游轮穿行往来,卡座便紧邻在邻窗区域,再不远便是茶色水晶玻璃包厢,周匝自上坠下轻纱帷幔,隐而不秘。

    灯光更是无处不在,磨砂地板一步一莲花光环,一桌一椅下地幕灯橘光袅袅,桌上花瓶灯通体明澈,瓶里波光漾漾,几只红玫瑰宛如生在水中。

    天幕灯、光束灯,多彩灯······满眼都是光影,这里就是个醉人的世界,魅人的天堂。

    我正瞧着发愣,商言礼手肘戳了戳:“塘塘,试试这个,‘无色三元’。”

    醒过神,我转回头,吧台上一排摆着三个鸡尾酒杯,里面酒色澄亮,桃红、湖蓝、浅黄,颜色玄幻而美丽。

    也没多想,拿起杯子一口喝了,酸中微苦,但回甘很甜,品着有点像桂花味的梅子酒,这两样我都很喜欢,开胃又沁人心脾,于是放下空杯,又端起第二杯。

    “塘塘,你慢点,这个酒好喝,但后劲有点大。”

    我拿眼瞧了瞧商言礼,“放心,酒量没问题。”说完一饮而尽。

    “哈哈,我家塘塘就是豪爽!小飞,给我也来一杯。”

    -

    动情的音乐,别样的酒,身边还有商言礼。

    他很开心,讲了一些小时候的糗事,还有天马行空的的喜好,说着说着,就挪近了点:“塘塘,我怎么觉得看你就是看不够呢?”

    他凝视着我的眸子,神情异于往常的专注,而我望着这张突然凑近的脸,吓了一跳,赶紧用手指戳着他眉间,推到一臂之外,“阿礼,别闹。”

    他哈哈大笑:“塘塘,送你个礼物。”说罢起身奔向了舞台。

    此时正好一曲结束,商言礼和吉他手说了几句,然就接过吉他,有人搬上把椅子,他坐好,琴箱搭置右腿,侧头向这边望着,弹唱起了《花房姑娘》。

    我独自走过你身旁

    并没有话要对你讲

    我不敢抬头看着你的

    噢脸庞

    ······

    你带我走进你的花房

    我无法逃脱花的迷香

    我不知不觉忘记了

    噢方向

    ······

    他的声音本来是清扬明亮的,这首却唱的低哑、沉溺,灯已经调暗,只有一束追光在他身后,舞池里闪烁的是手机打出的光,随手臂晃动,像萤火虫在夜空中自由地飞翔。

    我也站了身,伴着歌声身姿轻摇,而他凝神望着我,歌声更是深情。

    一曲过后,有人喊“encore”,商言礼和吉他手低语几句,便寻我而来。

    “女士们,先生们,老板说朋友高兴,今天酒水全部免单!”吉他手拿着麦克风兴高采烈地说。

    “耶!”顿时,一片欢呼声起。

    商言礼重坐回一旁,笑得更是灿烂:“塘塘,喜欢吗?”

    “阿礼,唱的真好听。”我由衷赞赏。

    “那下次再唱给你听,”他笑得很惬意,“有机会你也唱歌给我听,好不好?”

    我觉得也不是多大的难事,点了点头。

    他开怀地拿起酒杯,痛快地喝个干净。

    -

    又坐了会儿,有个穿制服的人跑来,在商言礼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商言礼眉头微皱,随后说有点小事,让我稍等一会。

    他匆匆离开,看方向是去了包厢那边,估计是有什么事,我便独自闲坐,听着舞曲,喝酒。

    “小妹妹,一个人么,哥哥来陪陪你呀。”突然传来一道浪荡的声音。

    阵阵酒气随之喷面而来,我立时侧过头,只见一个满脸通红,寸头圆脸的胖男人,站在一旁。

    赶忙下了高椅,紧着退后两步,厉声说:“请你放尊重点,这是公共场合。”

    “哈哈,小妹妹还挺辣,哥哥就喜欢这样的,过来让我亲一口,保证以后你什么都有。”他一大步跨前,伸手就钳住我肩膀。

    我被惊得一怔,完全没想到会遇见这等事,待反应过来,匆忙扬起双手,使出全力去推他,可他力气大的惊人,竟然动也不动。

    “喔,摸得好,真是舒服,再往下摸摸!”他边说边笑,脸上的横肉随着话音颤悠悠,生生就要贴过来。

    我使劲扭过头,奋力抵住他,大喊:“阿礼!”

    突然,身上一松,紧接着另一个宽厚的臂膀揽住自己,带着退后两步,然后耳边便响起胖男人杀猪一般的叫声。

    “欸、欸,你松手,轻点,轻点,哎呀!”

    我已经站稳,再扬起头,一个高大,精魄的身躯立在侧前方,他一手掐住胖男人的脖颈,怒气犹如天火般,熊熊燃在周身,他眼中更是淬了毒,凶神恶煞般盯着罪魁祸首。

    我竟是愣住,这个人,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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