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毫无迟疑,就如同他的步伐,而这一切的终点,便是久违的我。
走上主席台,一直走到我的面前。
他高大,伟岸的身姿,犹如高峰峻岭,隔断身后所有的视线。我扬起头,凝望着他。
而他,恍然间露出本真的神色,就像重拾至宝,深邃动情的眸子,低沉的声音中,饱含着珍惜。
“塘塘,是我,阿星。”
久别不见,此时,此地,亦如往昔的他,或是说,更深情的他,我一动不动望着,心中彷佛淌过一条小河,涓涓细流的清水,一点一滴,然后忽如狂涛巨浪,裹夹着我的身体,我的心。
“塘塘,我很想你。”他说。
心又酸,又清澈,又释怀,又追悔。
“是我不好,惹你伤心,塘塘,对不起。”商齐陈恳切的说。
如果说“我爱你”是最动心的语言,那么“对不起”这三个字,就是当下,我的刻骨铭心。我不舍得失去,却走不出第一步,但他重新找到我,包容我,用柔情温暖我。其实自己也该说声对不起,人生轨迹迥然不同的两个人,谁也不知道彼此都走过什么样的路,但他赤诚之心是真的。
我的眼中渐渐蓄满泪水,终于唤出他的名字:“阿星。”
“塘塘,咱们的事爷爷,奶奶都知道,我爸也知道,至于我妈,我是想等时机成熟,现在真的不合适。以后不会再有什么相亲,不管为了谁,我向你保证。”
他天生就有一种威信力,此时更无比的坚定真诚,我用力止住泪水,点了点着头。
“头又疼了吗?”
“没有。”
“胃有难受过么?”
“都好了。”
“那就好,我宁愿自己难受,也不想你受罪。”他从衣兜里取出一个红布袋,放在我手上,“这是大和尚开光加持过的,收起来,保佑你,平安喜乐。”
托在掌心,它沉甸甸的,我相信他的话。
“乖,不哭了,还有人在等,我们一起照相吧。”
他转回身,与我并排站在主席台,下面已经有了交头接耳的声音,但我们都浑然不觉。
我的眼圈是红的,脸上还有盈盈的泪痕,我的心却是安稳的。我知道,有双手一直没有放弃自己,他愿意倾付心血,把我从那个黑暗的屋子里拉出来,剥去身上狰狞的枝蔓,护我平安,同我喜乐。
我微微含笑,他的手自然而然搭上肩头。
渐渐,台下有了议论声,且有此起彼伏之势。
可又不知是谁,于这嘈嘈切切中,乍然鼓起掌来,脆生生,响亮亮,彷佛是赞叹这般无所畏惧,或者说,心无旁骛。
起初还是四散零星几点,而后如狂风卷过,掌声轰然响彻整个礼堂。坐在第一排的成校长低头一下下擦着眼镜,其他几个校领导手虽然拍着,可脸色有点不好,远处不少人则站起来,隐约还有欢呼声。
闪光灯在台下一闪一闪,这是这样,我和他拍了人生中,第一张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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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躺在床上,打开了红布袋,里面是一串白奇楠念珠,还缀着一个平安牌,一阵阵甜香,沁人心脾。平安牌的一角刻着两个字,“星·塘”。
那晚的梦也很美,一枕花香里,星辉耀满荷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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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的日子是在考试中度过的,商齐陈每天都会发信息,有时还会拍个他在干什么的照片,我们就这样随性的聊上一会儿。其实这样挺好,细水长流中,曾经存在的那道裂痕,慢慢消失了。
点芳问过颁奖的事,我一度想把和商齐陈的关系告诉她,但又觉得还是等考完试,大家都闲下来,找个时间从头到尾好好讲清楚,毕竟他与她也算有些瓜葛,若是哪里讲不透彻,生出了误会可不好。
点芳觉得商齐陈有些冒失,但又疑惑我为什么不躲开,想深问问,犹豫半天,却没有再探究,只是叹了叹:“塘塘,我不管别的有什么,只要咱俩不变就好。”
她先结束了期末考试,然后要先回北京一趟,说和家里人谈些重要的事,处理完便回来找我,一起去布置我们的家。
临走时她紧紧抱住我,怎么也不肯松手,我有一种感觉,她此行不像是惯例的那种回家,似乎是下了莫大的决心,要奔赴一场决绝的战役。
我猜想是不是她妈妈身体又出了什么问题,或者又逼着她和哪家相亲,于是委婉地安慰,点芳苦笑了笑,“如果这么简单,我就不愁了。”
真不知道她此行到底要干什么,我不由地为她担心,可她说:“其实早应该走这步,我是期待能水到渠成,但我现在有点害怕,怕来不及了。”
听到她的话,我心里竟是戚戚的。
我想送她去机场,她终究也没让,在校门口,她探出车窗挥手告别,在也招手的那一刹那,我忽然有些恍惚,似乎这一别,将会像上次一样,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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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空荡荡的,只剩下我一个人,想再看看书,却什么也读不下去,脑袋里一会儿是点芳,一会儿又想到妈妈,最近考试也没顾上回去,电话里她说都挺好,可还是放不下心。正胡思乱想,电话像着了火一般,嗡嗡的就响起来。
一瞧,是商言礼,我赶紧接通。
可还不待开口,就听他着急把火地说:“塘塘,我在楼下,快出来!”
我吃了一惊,这是什么情况,平常都是在校门口,或者约哪个地方见面,今天那阵风把他吹到楼下了?
匆忙跑下楼,门前果然是他,站在一辆银灰色保时捷跑车旁,人长得英俊潇洒,招得往来的人无不侧目。
可他瞧上去却很焦急,眼巴巴张望着楼口的方向。刚望见我,撒丫子便跑过来,“塘塘!”
心头一紧,他这是遇到什么事?这么慌张,急切。
“阿礼,怎么了?”他脚步还没站稳,我忙问。
“出事了,小叔他······”他欲言又止。
他和小叔是朋友,之前拜托他去打听打听,小叔在做什么。现下,听他如此模棱两可,却怎么也让人听不出好音的话,我立时便打了个冷战,一把抓上他手腕,颤声问:“小叔,怎么了?”
商言礼连张了几次嘴,又合上,最后似乎是一咬牙:“他病了,住在朴仁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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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车就像长了翅膀,飞驰在去往朴仁医院的路上。
商言礼说,小叔和他家人好像是有意在隐瞒,他也是找了很多人,最后才打听出小叔原来病了,病的似乎还很重。
我强惹着泪水,不再多问一句,也不敢往深里多想,甚至存着一丝侥幸的心,也许只是一个同名的人,误会而已;再不济,小叔医术那么高,身体一向也好,肯定不是大问题。
刚到医院,我推开车门直奔门诊大厅,找到前台导医,急冲冲说:“方躇,查一下方躇在哪?”
导医被问懵了,见实在急切,便耐心询问病人具体情况,可我却什么也说不出。心火烧火燎,衣服里全湿透了,正不知所措,商言礼终于跟上来,拉上我乘电梯上了顶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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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长室,见到了柳其仁。
“柳医生,我小叔,就是方躇,他在哪?”我渴求地望着他。
柳其仁似乎对这个名字很熟悉,他没耽误一点时间,带着我们下楼,走走转转,来到一间病房门口。
“方塘,他从icu转到这不久,不能太受刺激,你······”
我已经听不见他的话,呆呆地站在门口。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里面的人,的确是小叔?
想推开门,门里就是答案,可手颤得不听使唤,脚灌了铅,迈不动。狠了狠心,从门上那扇小窗望进去,我期待,祈求,里面的人不是他。
一张病床,躺着一个人,他身上连着各种管子,他是那么安静,只有旁边监护仪的数字在跳动,证明他还活着。而这个人,虽然被挡住一些视线,但曾经那么熟悉,一个背影我都能认出是他,此刻,还认不出么?
果然是小叔!
脚下一软,悬悬没站稳,一旁的商言礼忙扶上。缓了缓,我推开他,然后转身,看着柳其仁,提上一口气,缓缓地问:“柳医生,我小叔得了什么病?”
“他入院时,已经急性肝衰竭,目前虽然度过危险期,但······”他没有再说下去。
“怎么会这样?”
“我看过他之前的病例,他有病毒性肝炎,前段时间转氨酶异常升高,很可能已经是急性肝炎,但没有及时住院治疗,就突发了急症。”
“突发?什么意思?”
“可能存在一定外界因素的影响,不过最主要还是自身病情恶化。”
柳其仁讲得简洁,明了,我似乎明白了他所指的意思。人已经有些不受控,我狠狠咬了咬舌尖,让自己能把话问完:“柳医生,您说句实话,小叔的病,可以治好么?”
他神色变了变,然后拿眼瞧了瞧商言礼,商言礼眉头一皱,焦躁地说:“赶紧交了底呀!”
柳其仁双手紧搓了搓,却是还不言语。
我起了急,猛抓上他胳膊,眼巴巴望着:“柳医生,我求求您,告诉我,到底能不能治好?”
半晌,柳其仁叹了口气,“方塘,你先冷静一下。目前他的病不好预判,我们已经制定了多套治疗方案,希望可以有效果。”
“您的意思是,不好治,还是治不好?”
“方塘,不论什么情况,我们都会尽最大的努力。”柳其仁郑重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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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话呢?
但凡医生撂下这句,病人不就是凶多吉少,电视上这么演,现实,好像往往也这样。
我松开手,不再追问。
不愿意相信,这才多久,之前还活灵活现的人,怎么说病就病,还要一病不起,甚至可能永不相见。
突然想到妈妈:“阿礼,帮个忙,去槲叶堂把妈妈接来,小叔一定想见她。”
商言礼放心不下,叮嘱我千万别慌,一定还有办法,这才匆匆离开。有别的医生找柳其仁,他也走了,边走却打起电话,一会儿便消失在走廊尽头。
我站在病房门口,良久,方有勇气推开门。
几步的路,从没这么艰难过,我不敢靠得太近,他虚弱的像一张薄薄的纸,我怕走路的风会把他吹走。曾经那么意气风发的人,怎么被折磨成这个样子,是病魔、是心魔,还是我这个刺痛了他的人?
他的手指略动了动,上面插着的输液针头也随之一晃,我精神一振,他是不是醒了?我要立刻告诉他,我和妈妈是多么想他,我们还是过去的我们。
可他终究没有睁开眼,深陷的眼窝四周,是一团团的黑。
“方塘?”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一愣,随即扭过头,竟是那个女人,谈心丛。
“还记得我么,又见面了。”她冷冷地说。
没想到在这里先看到的却是她,虽然不情愿,还是回了句:“您好。”
“来看你小叔,他刚睡着,估计很晚才能醒过来。”
我静静听着,没有搭话。
“还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们,看来你小叔会失望了。”
我已经预感到她不会有什么好话,此刻只想多看看小叔,再等着妈妈来,可她话音里带着挑衅,又意味不明,还是没忍住:“请不要随便讲话,小叔不会的。”
“怎么,还是那个态度,我就说你是个厉害的丫头,说话没个长幼之分,上次惹怒了全家不说,竟还把你小叔气成这样!”
我瞬时呆住,片晌,一字一字问:“真的?”
“你真是好胆量,话讲得惊天动地,就没发现你小叔为什么不说话,他是被你气得说不出来,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我疾声问。
“没想到你们刚走,他一口鲜血就吐出来,满地都是血呀!”她声音哽咽,“方塘,你做的好事!”
我身子一晃,真想原来是这样,真的是我一手造成的。
“在icu里面抢救了多久,你知道么?下的病危通知书就有好几张。现在你又来,来干什么,是想把他气死?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良心?我觉得此刻这颗心都快受不住了。它很疼,疼的浑身禁不住打颤,如果说只是一把锥子在挖它,那也没什么,可那把锥子是自己做的,活生生一点点扎进去,还不停地问:“疼么,疼么?活该,都是你咎由自取。”
我懊悔,痛苦的懊悔!
他视我为亲生女儿,却被我毫不留情推到悬崖之边,又用他最珍惜的亲情之剑捅入心窝,被一步步逼着,直坠入黑暗的深渊。为什么掉下去的人不是我?那把剑刺向的人应该是我呀!
“你哭有什么用,他还能好么?你知不知道,他已经多器官衰竭,想做肝移植都做不了,只能就这样等着,等到······”谈心丛说不下去,她也哭了,看得出她是真的喜欢小叔,“之前你小叔醒着时说过,不要告诉你们,也不想见你们。你走吧,别再打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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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动,我哪儿都不要去,就守在这里,我还要跪着向他忏悔,只要他说句话,即使骂我、打我也是对我的恩赐。
任谈心丛如何冷言冷语,我恍若不闻,最后她实在没办法,恨恨地甩了几句,气哄哄出了病房,不知去干什么。
其实她也是个可怜人,曾经的期许,顷刻间灰飞烟灭,如何能甘心?所以不怪她说的那些,我只是觉得太晚了,如果有怨恨,为什么不早点找到我,了一了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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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又恢复安静,望着小叔,泪水又涌出来。
记得他曾经教我一首歌谣。
蝴蝶飞呀、飞呀、飞,飞回了美丽的家,
家中有爸爸和妈妈,还有它最爱的娃娃。
蝴蝶飞呀、飞呀、飞,飞到了娃娃的家,
一群兄弟和姐妹,还有妈妈和爸爸······
人这一辈子都在追求什么,财富、权利、爱、自由······而我的小叔,却只有一个最大的心愿,他要给爱的人一个家,给爱人的孩子一个完整的家。但就是这么一个愿望,已经再也实现不了,是我生生把它砸碎了。
悔,真的追悔莫及。
我像是失了牵线的木偶,无力的垂头站着,时间一滴一滴,直到地上已经有了一滩湿痕。
不知什么时候,门外突然传来说话声,且越来越大,好像是妈妈的声音。
我猛地抬起头,慌忙去开门。
门外,果然是她,她已经泣不成声,却还在向一个人苦苦哀求:“爸,您就让我看看他吧。”
原来爷爷也来了,而谈心丛就站在不远,冷眼旁观。
爷爷嫌弃地瞥了眼妈妈,冷冷地说:“你休想,我在一天,你就别想再见他。”然后手一摆,妈妈悬悬没被扫到,站的有些不稳,幸好商言礼及时扶住。
我赶紧奔到她身边,“您没事吧,别着急,我去说。”看了眼商言礼,“帮我照顾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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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预感到爷爷将如何对我,没想到却更甚之。
他一见是我,浑浊又红肿的眼睛怒得发狂:“你这个逆子,还有脸来!”
他自然会恼怒,我都在恨自己,所以我低下声,央求着:“爷爷,对不起,是我错了,您怎么打我,骂我都可以,但妈妈没有错,您就让她进去看看小叔,小叔也是想见她的。”
“你还觉得不够丢脸,还要口口声声再把那一套搬出来?就是你胡作非为,污了方家的清誉,还把方躇逼成现在的样子。这是我剩下的唯一儿子,你非要方家断子绝孙呀,你生出来就是作孽的!”
“对,是我任性妄为,什么惩罚我都甘愿承受,可妈妈是无辜的,爷爷,求求您了,让妈妈看一眼小叔,如果爸爸在,他也会同意的。”
“方塘,你还有没有心,你配姓‘方’么?你爸爸走的早,所以没人管教你了,就长成了一个不知廉耻的野孩子。你也不要在我面前提你妈,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让方朴娶了她,她就是一个祸水!”
他的眼神透着鄙夷,话像根刺,生生扎进我的眼里,一股无名之火骤然而起,说我什么都行,但侮辱我的妈妈,绝对不可以。
缓缓挺直腰板,我说:“我姓方名塘,爸爸给我的姓,妈妈给我的名。我有人管教,知道礼义廉耻,更知道什么叫仁爱之心。为什么他们不能相见,您有什么权利不让他们见面。我看过那封信了,爸爸不是您想的那种人,什么白帝城托孤,只有自私的人才会那样想。我的爸爸,宽厚、慈爱,他有一颗金子的心,他最爱的是妈妈,他最遗憾的是太早离开她。他爱妈妈所以希望她在有生之年不孤苦,他也心疼小叔,所以要成全他的心愿。如果现在爸爸在这里,他也一定会这样说,会带着妈妈去看小叔!”
“你、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爸爸不在了,我今天就替他好好管教你!”
“啪!”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在脸上,头嗡一声,险些没站稳。
“上次打的不够是么,所以不长记性?我告诉你,我活着一天,你们一天见不了,即使我死了,也要先打死你,否则我愧对祖宗!”他又扬起了手。
头还晕着,一阵阵的耳鸣,眼见那个大巴掌又挥起来,我下意识紧闭双眼。
可等了等,没有动静,掀开眸子,一只修长的手已经钳住爷爷的手腕,那只手彷佛很愤怒,皮肤下青筋乍现,恍若被拂了逆鳞的游龙。
心动了动,这只手是那么熟悉,手的主人······
望过去,果然是他,眼泪刷便流下来,嘴角颤了颤,说不出话,但心里面哭泣地说:“阿星,他怎么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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