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以往说一不二,独断专横的老人显然大吃一惊,猩红的眼睛瞪得似乎要裂开,嘶吼般地怒喝:“你这是要干什么!”
商齐陈阴着脸,隐隐泛着肃杀之气,他缓缓开口:“你想干什么?”
爷爷不屑地哼了声,“我干什么还用你这毛头小子干涉!”
“她是我的人,谁也不能动。”商齐陈一字一字地说。
“放肆!你知道我是谁嘛!”爷爷边吼,手上用力,试图摆脱钳制。
商齐陈冷笑了笑,“管你是谁,她,我护定了。”说着,手上的劲头似乎更重。
爷爷自以为可以震慑所有人,可眼前的男子根本不吃这一套,众目睽睽下,这也许是他一辈子中最窝火的受挫,一向自傲的人怎么能允许?他的愤怒俨然被激到极点,彷佛是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你敢!”
商齐陈眸子眯了一下,“那就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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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发生的快而突然,所有人似乎都被面前的一幕惊到,刹那间,时间有如静止。
而我,片刻前就要听天由命,闭眼等着挨打,转瞬,有个人便气势如虹地出现,为我扛下这片似乎要坍塌了的天。他的每个字,每句话,都钻进了心,霎那间,又化成暖流,温暖着已经结了冰的心脉。
眼泪扑扑簌簌,我终于再也忍不住,哽咽地唤他:“阿星。”
这个声音有如一把钥匙,打开了静止的画面。
只听一道惊讶的呼声:“您是商······商总吗?”
说话的原来是谈心丛,话音刚落,她快步走上前来,从未见过她这般恭敬的神色,身子微欠了欠,脸上挂着一丝尴尬的笑容:“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都不是外人。”
然后又瞅了眼爷爷,“伯父,这就是我爸爸之前和您说的老朋友,商老太爷的孙子,商齐陈。”
话到此处,谈心丛似乎是怕商齐陈贵人多忘事,记不得她,紧忙又侧身说:“我父亲是谈景嵩,在拜访老太爷时,我见过您一面。”
谈心丛一通连珠炮似的话讲完,任是谁也都能听明白个中关系。
商齐陈隐隐舒了口气,终于松开手,他肃着神色朝谈心丛微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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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脸色变了一重,随即又换了,他应该是在消化谈心丛这番言语,他没有预料到,在这里,这个他说不上只手遮天,却也能不二价的地方,竟遇上这样一个人物。
看来之前讲什么毛头小子,谁敢不敢的,委实打脸了些。
不过,他毕竟老道得很,稍事整顿思绪,面色和缓许多,“哦,原来是商兄的后辈,年轻人,后生可畏呀。”
话里总归还是有些别样的味道,商齐陈淡淡地说:“不敢当,长辈的风范,确实让我领教了。”
爷爷横眉一蹙,似乎又要发作,谈心丛赶忙挂着笑说:“好说好说,都认识,以后免不了再见面,有机会一定坐下来好好聊聊。”
然后搀起爷爷的胳膊,“伯父,咱们进屋吧,出来有阵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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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还是纷乱嘈杂的走廊,突然安静下来。
爷爷没再多言,拿眼瞅了瞅商齐陈,又瞥了瞥我,带着些忿忿地声调“嗯”了声,转身走去病房。
谈心丛还是很顾及礼数,不过仅限于对商齐陈。她点头致意,礼貌地说:“那我先回去,下次一定登门拜访。”
望着这两个说走就走的人,我却是心起了急,小叔到底能不能探望,给个准话呀!
刚想迈步追问,商齐陈牢牢揽住肩,柔声说:“塘塘,先处理伤口,会有办法的。”
我扬起头,犹豫的目光中,是他安抚,坚定的眼神。他来了,在最无助,最需要他的时候,那么此刻他的话,我相信。
轻轻点了点头,下意识抿了下唇,却禁不住一抖,这才发觉,满嘴都是血腥味,里面应该是破了,嘴角好像也裂了口子。
商齐陈低头瞧着,不忍地皱了皱眉。
妈妈由商言礼搀扶着也走过来,我不想让她看到,心中那个滋味说不出来,所有对小叔的愧歉,彷佛也都是对她的。
妈妈却是含着泪,颤巍巍的手抬起来,却又不敢触碰,黯然落下,满目的凄色,讲不出一句字。
商言礼面露自责:“塘塘,我······”
我懂他的意思,在与爷爷对峙的那个时刻,一切都是瞬息变化,况且他还在帮忙照顾妈妈,这已经是最大的帮助。
我恳切地说:“阿礼,没事,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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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其仁也来了,商齐陈和他低语几句,他便带着一众人穿过走廊,乘电梯来到独立的一层,从低调而奢华的装修陈设看,这里显然更高端。
果然,门楣上烫金标识,“贵宾室”。
走进屋,落地大窗外已经是墨色的天,没有月光,昏黄的路灯舍了些余辉落进屋角,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起雨,很大,一颗颗雨滴前赴后继地拍打着窗,声音闹得很。
柳其仁打开灯,屋子瞬间光亮,可我心里,却是一片黑暗。
商齐陈本要先处理伤口,我摆了摆手,径直走到柳其仁面前,有个问题如鲠在喉,一定要问个明白。
“柳院长,谈心丛说我小叔已经······非常不好,移植手术都做不了,是这样么?”我尽量把话一字一字说清楚,可每个字都像带着倒钩的刺,扎得人心疼,所以泪水含在眸子里,颤颤悠悠,好像下一秒就会倾泻而出。
柳其仁显然很犹豫,他没有立刻表态,却先瞄了眼商齐陈。
商齐陈薄唇轻抿,眉梢动了动。
这有如一道无声的指令,柳其仁轻咳了声,方才开口,“方塘,这是事实。但目前已经为他使用了非生物人工肝,病情也有趋好的迹象,我们还是要抱着希望,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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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原来真的如此。
屋子里本来没有风,可我却感到一阵阵刺骨的风袭来。
爷爷的呵斥,亦或再狠厉的巴掌,只是耳根子,肉皮子疼,只要拼劲全力去争取,也能搏个机会获得所求。可如今,这是生命,于其面前,我就是一粒尘埃,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终于,没了疑惑,我也像是没了支柱的人,垂下头,不敢看妈妈,任眼泪一滴滴落在地毯上。
世事呀,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见不了小叔,更救不了他,可悲的是,我竟是推波助澜的刽子手。
屋子里死一样的寂静,妈妈一定是在忍着泪,她那样的坚强,怎么会在我们面前哭泣?可我却渐渐觉得声音嘈杂,原本还是一两声,而后越聚越多,它们在脑子里面蹦着跳着,都重复着一句话:“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有爷爷、奶奶、谈心丛,还有一群黑乎乎的影子。我想跑,他们却追着我无所遁形,挥着胳膊要赶走他们,可连衣角也碰不到。我跪在地上,他们又来了,围着我,笑着唱着:“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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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塘塘、塘塘,快醒醒!”耳边传来妈妈的声音,猛地睁开眼睛,他们都不见了,我靠在沙发上,妈妈满脸的焦急。
我立刻抓住她的手:“他们说的对,是我把小叔逼成这样,罪魁祸首是我,就是我!妈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会变成这个样。一定还有办法对不对,他是我叔叔,我们有血缘关系,用我的肝行么,把我的移植给他!”
妈妈彷佛惊呆了,半晌,她一下子搂住我,悲声说:“塘塘,你不要自责,也别去听其他人那些话!小叔的病他自己知道,他绝对不会因为你说了什么而怪你。这都是我们自己种的因,每个人都有错,谁也脱不了干系,你才是最无辜。塘塘,你是妈妈的好女儿,别折磨自己了,你小叔要是看到,会心疼坏的。”
妈妈的话和怀抱是那么温暖,我却早已堕入冰渊,我挣脱她:“妈妈,您有什么错?小叔也没有错!您们不怨我,连责备的话也没有,可是妈妈,错了就是错了,我跑不掉的。您打我骂我,我还能好受些,可这个样子,我实在是太难受了。妈妈,怎么办呢,有东西它一直在吃我,我好疼!”
我真的很痛,浑身有如万千蚁食,我大口喘着气,屋子里实在太憋闷,心都要跳出来,彷佛听到那个歌谣:
蝴蝶飞呀、飞呀、飞,飞,回了美丽的家······
是的,不能没有失了小叔的家,我腾地站起身,一阵眩晕,商齐陈伸过手,我推开,三两步奔到柳其仁面前。
“柳医生,我的可不可以?用我的什么都行!小叔哪个器官坏了,就用我的哪个,这样能不能治好他?我心甘情愿,需要怎么做您尽管说。”
柳其仁脸上现出悲伤,半晌,他缓缓开口:“方塘,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不论从哪个方面讲,都是做不到的。每个人都会生老病死,有生的权利,也有死的尊严,我们尽一切可能,减少他的病痛,让他争取更多的时间,去做想做的事。”
这话有如宣判的钟声,我再也吐不出一个字,像是死了一样,所有通向光明的路,都断了。
突然传来呜咽之声,原来是妈妈,她双手覆住眼睛,垂落的双肩随着哭泣一抖一抖。
外面的雨骤然又急又猛,豆大的雨点打在玻璃窗上,有如呐喊,噼啪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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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经历过的最黑暗的雨夜,也是妈妈度过的又一个至黑的夜晚。
雨声,悲泣声,还有暗暗地叹息······
良久后。
商齐陈端上一杯热水,“伯母,您宽宽心,我们还有很多事可以做,得和小叔见上面,也许还能找到新的治疗方法,您千万要保重身体。”说着把杯子放上茶桌。
“是呀,肖姨,咱们这么多人,一定还有办法。”商言礼也连声说。
商齐陈随即给他递去个眼神,商言礼心领神会,立刻做到妈妈身旁,轻声安抚。
“其仁,让护士进来吧,再带一个冰袋。”
柳其仁点头,转身离去。
商齐陈三言两语安排完,轻手轻脚走到我身旁,在耳边轻声说:“塘塘,先处理伤口吧,一切还有我,别担心。”
然后温柔地把我揽在怀中,稍用了点力。
身子突然轻飘飘的,不知不觉我便随着他的脚步,走进里面的屋子。
不多久护士过来清理嘴角的伤,又让用淡盐水仔细漱了口,叮嘱一些注意事项后,柳其仁带着她离开了。
商齐陈拿过一条毛巾,挨着我坐下,用毛巾把冰袋妥帖包好,仔仔细细敷在挨巴掌的那侧脸,他又怕太凉着,隔一小会儿便移开,缓了缓,才又贴上,如此反复,也不嫌麻烦。
火辣辣的感觉渐渐淡了,我轻轻推开他的手,声音有些飘渺:“好了,谢谢。”
他怜惜地看过来,似乎有千般的不舍,“估计得两天才能消肿,是我来迟了。”
我垂下眼,了无生气地说:“这是我应得的。”
“上次也是他打的,对么?你这个傻瓜,错不在你,在他,怎么怪自己呢?”
他的声音带着些许的凄凉,缓缓抬起头,他眸子彷佛浸了水,散着星星点点的光,心不觉就酸了酸,我忽然觉得有些话得及时讲一讲。
“阿星,我真的很不好。在祠堂,就在爸爸的牌位前,我逼着小叔选择,他让我等等,我也不听,还拉着妈妈走了,你说小叔得被我伤得多深,他有多伤心才会突发了病。爷爷说的对,我就是个祸害······”
“塘塘,不许这样说自己。”他突然打断我的话,“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有错综复杂的原因,其仁已经和我说了小叔的病情,来的路上我也咨询过其他权威专家,发展成急性肝衰竭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这不公平。其实你才是最无辜的,那些困扰你的是心魔,得把它放下。”
他带着期许的目光,真诚地说。
我不敢太直视,就如同不敢接受这般话一样。
“每个人都有一双眼睛,有的可以看到别人的好,有的却只盯住自己的妄想,他们把它视为身家性命,最可恨的是还理所当然要求别人也去维护,你触犯它,就会被疯狂的反击。那是邪恶的花结出的果,是有毒的。你是什么样的人,不需要别人说三道四,我有眼睛去看,我的心能够感受的到。塘塘,在我心里,你就是一朵白玉兰。”
他颔首抵着我的额头,宠溺地蹭了蹭,随即拥入怀中,似乎要用行动向我表白。
今天的我好像走了很远的路,爬到了山顶却滚下去,再爬另一座,又摔下来,拖着疲惫的身躯还失了方向,此时此刻,他温暖宽厚的怀抱,他赋予力量的话语,让彷徨的,悲恸的,迷失了自己的人终于寻到了依靠。
我呜咽一声,紧紧搂住他,头埋在他的胸膛,悲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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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呵护着一个宝贝,变着法说安抚的话,头一次见识了他哄起人来,竟是如此的口才。
直到没了哭声,止住眼泪,他又去拿新毛巾,沾湿了水,轻柔地擦脸,等着我的情绪真的平缓下来,他这才又开口。
“塘塘,我会尽快联系国外一些朋友,希望可以找到更前沿的治疗方案。眼下最要紧的是得想个办法探望小叔,我倒是有个主意,不过得需要你们配合。”
这话俨然是一剂强心针,我立时来了精神,急切地说:“是什么?”
“不着急。”他拍了拍我的手,起身去倒了杯水:“先喝点,嗓子都哑了。”
我拿起水杯,一口就想喝下去,杯口碰到了嘴边,疼的手一晃,水差点洒出来。
商齐陈赶忙接过杯子,埋怨自己想的不周全,又取来汤匙,硬是一勺一勺喂着喝了半杯。
“现在可以说了么?”我又问。
他心疼却又无奈地叹了口气:“塘塘,你就是个倔脾气,之前挨打就不知道先要跑,他都那样了,你还想进屋。人家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你是撞上了还得再用头敲两下,看疼不疼。一时进不去不代表永远进不了门,强攻不行还可以智取。”
他的手覆上我的脸,眼神晦暗:“怎么下的了这么狠的手。”片晌,才继续说:“他不可能一直在,等别人陪护时,再想办法,但阻力肯定没有那么大。你和伯母在这安心等着,其他的都交给我,我一定把你们带进去,不仅要看一眼,还要好好的看。”
他是那么坚定,我也燃起了希望。
“塘塘,相信我的话,相信伯母的话,不要听那些恶言恶语。认清楚困扰你的心魔,如果不能轻易放下,那就先把它关起来,慢慢来。你一直是很勇敢,很坚强,不要轻言放弃,小叔还等着你去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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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话如他的名字,在漆黑的夜里,指引着我。
我的心如在汪洋中游荡,但只要抬头,便可以看到夜幕中的那颗星星,它一直都在,一直光耀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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