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鸿蔓的薄纱披肩被热风吹得往后飞去, 她伸手拢了拢,看着原处兵荒马乱的众人,心里算着时间, 觉得差不多要到了。
果然,半刻钟之后, 前头传来消息,一叠一叠的从人群之中穿过来,四殿下把皇上背出来了, 在场的所有人心头都松了下,找到皇上就是万幸,火总归是能灭的。
她在原处等了会儿,折枝从前面打听了圈消息,悄无声息的跑了回来,覆在郡主耳边道:“听说皇上晕过去了,所以才迟迟没能出来, 殿内烟雾迷眼,进去的人一时没能发现,最后还是四殿下找到的。”
司鸿蔓早在谢惟渊那知道了这场火势的最终结果,所以眼里没什么惊讶的神色,她在这儿等, 只是想亲耳听到最后救出皇上的人不能是陆冀修,之前有些事没来得及问, 不过等这儿事情结束回了皇城,有的是时间,并不急于一时。
她正了正神色,随口问道:“太子殿下呢?”
折枝刚才在前面转了好一圈,把消息打听了个全, 跟一早就在场一般,道:“太子殿下本来也跟着进去,大概是没掩住口鼻吸进了烟灰,从里面出来后就晕了过去。”
司鸿蔓眉梢微微扬了下,陆冀修定然是知道皇上被困在何处,要么是自己托大,要么便是在里面遭了暗手,她觉得两个应该都是,陆冀修要在人前表现出自身的急切,自然是顾不上许多的。
火势的蔓延方向在风向下转了个弯,热气时不时被风带着朝人群吹来,没救火的众人又往外围退了不少,折枝挥了挥面前的烟沙,问道:“郡主,咱们回去吧?”
皇上已经被救了出来,再留在这儿也没什么事了,人聚得多反倒是碍手碍脚,侍卫没法迅速灭火。
司鸿蔓道:“再等等。”
两刻钟之后,皇上只是晕厥,并无大碍的消息传过来,众人这才三三两两的离开,今晚的事情也算是告一段落。
留仙台最终也只是被烧了一间挨得近的屋子以及院中的一些花花草草,其他的地方倒是没有受牵连,主殿半点事儿都没有,司鸿蔓也就没换地方住,反正过几天就要回皇城了,她懒得再搬来搬去。
皇上当天夜里就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原本的地方自然是没法住了,被这么一闹,也没了继续避暑的心思,便决定三日后回皇城,其他人自然是伴驾一道回去。
五更,福顺小心的守在皇上的寝殿外,昨儿起火时,他人不在殿内,出了这事他心下也忐忑不安,皇上若是要怪罪,他辩无可辩。
龙床上,一道沙哑的声音透着帷帐传出来:“听说,是老四把朕从火场背出来的?”
福顺一个激灵,赶忙诶了一声,小跑着奔过去挂起帷帐,把皇上从床上扶起来,先伺候着穿衣,又跪着伺候了穿鞋,原先这些都该是小太监来做,但皇上没让叫人进来,他也不敢多事,等一通折腾完,自己先喘了两下,赶紧又收了声息。
皇上喝了半盏凉茶,握住杯口,指节因为用力发白,福顺看得心惊肉跳,生怕下一瞬,这杯子就要砸在自己的脑袋上,好在没有发生,却听得皇上道:“朕就倒在那儿,一个个就没长眼么!”
福顺心抖了抖,啪一下跪在了地上,连在心里叫屈都不敢,实在是皇上晕厥的地方过于隐蔽了,他们愣是找了几圈没能找到,最后还是四殿下不顾火势一遍遍找过才发现的。
皇上面沉如水,若不是他离起火的地方远,昨晚的情形如何就不好说了,半夜起火,火势蔓延极快,即便叫他不多心都不行。
他没让福顺起来,看了他一眼问道:“老四是第一个冲进来的?”
福顺不敢隐瞒,赶忙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四殿下住得远,又是半夜,不知道主殿走水,是到中间才赶过来的。”
皇上面上没什么表情,叫人揣摩不出心情,但绝非好,福顺回完话,等了半晌也没听到皇上说话,心提着,忐忑不安,又过了片刻,才听皇上道:“这么说,要是老四睡得沉点儿,朕就不用出来了是不是?”
福顺赶紧答道:“皇上乃真龙天子,有上天庇佑。”
皇上冷冷哼了一声,眼下蓄着叫人看不懂的凉意,在知道陆崧明并非第一个冲进来的后,脸色比刚才好了一点,但也仅仅是一点点,不动声色的继续问道:“是谁先发现走水的?”
福顺道:“回皇上,是值守的宫人发现的。”
当时正是半夜,被人察觉时已经来不及就势扑灭了,待唤人过来,火势已然蔓延开来,当值的找不见皇上,顿时各个慌了起来,没能第一时间快速灭火。
福顺说完,又想起来宫人发现还是因为太子殿下当时正巧过来,说是要见皇上为帝陵的事求一求情,当时是半夜,皇上早就寝了,他自然不可能让人去打扰,但是太子殿下当时神色慌乱,情绪异常激动,他担心太子做出什么不好的事,为了稳住太子,便遣了个小太监进去看看皇上是不是正睡着,说是去看一看,其实也就是应付一二,哪知正正好发现殿内已经烧作了一团。
他现在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好在当时遣了人进去,福顺把这件事也原原本本的转述了一遍,又怕皇上责怪太子,又补道:“太子殿下得知起火,是第一个冲进去的,只是一时不慎,被浓烟呛到,跟着晕了过去。”
皇上眸子转了两下,原本已经放松下来的指节猛然绷紧,鹰隼似的眼睛看向福顺,声音缓慢的重复道:“太子?他来做什么?”
福顺只听皇上的语气就心道不好,他原本说来给皇上听,是想给太子殿下在皇上心里头赚个好印象,不曾想皇上还是追究起太子殿下半夜跑出来的事,他战战兢兢道:“太子殿下说是想求您开恩。”
“开恩?”皇上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节,起身转了两圈,忍不住厉声质问道:“朕让他在佛堂好好反思,派人守着,他是怎么出来的?!”
福顺哪里知道,便是知道也不能说,垂着脑袋不敢吭声。
皇上粗喘了两口气,大掌陡然拍在桌面上,震得桌上的杯壶都颤了颤,呵道:“去,去把那天看守佛堂的人都给朕叫来!”
此时不过五更多,即便是夏日,外头的天也未亮起来,整个避暑山庄都是静悄悄的,前一日才出了事,连夜忙了整整一日,一直到了这会儿,绷紧的情绪才稍有些松懈。
然而,皇上寝殿内外的宫人确实如临大敌一般,各个都拿出了十二分心,丝毫不敢懈怠,他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皇上先是问了福顺公公几个问题,然后又把看守佛堂的侍卫叫了过去,最后又把太子殿下叫了进去。
一门之隔,殿内,陆冀修跪在地上,膝盖压着冰凉的地砖,明明是夏日,却仿佛渗着刻骨的寒气,“父皇,儿臣太害怕了,所以才想要见您。”
皇上已经收起了之前听福顺说起时的那股怒意,尽数收起,声音微哑,带着上位者的威压,抬眼看去,不紧不慢沉声问道:“所以你半夜来见朕?”
陆冀修眼里闪过一丝慌乱,辩解道:“儿臣,儿臣白日里不敢出来,趁着半夜侍卫松懈,才出来的,儿臣当时完全慌了神,这才半夜吵嚷着要见您。”
他根本不敢说实话,原先在他的计划中,救下父皇的该是他,可现在却变成了陆崧明,他好好的突然晕了过去,该死!
要是按照计划行事,这个时候父皇绝不会追究他半夜从佛堂出来的事,所以他一开始就没准备借口,也没想到自己会失手!他也没想到父皇出了事第一时间不是安心养伤,而是把他叫过来训斥,这跟他料想的完全不一样!
陆冀修咬咬牙,向前膝行了几步,脸上挂着悔恨的表情,哀求道:“父皇,儿臣真的只是一时被蒙了心,求父皇念在儿臣发现火情的份上,饶了儿臣这一回。”
“你的意思,若没有你,朕如今性命堪忧?”皇上搁在桌上的手慢慢收紧,心下失望透顶,连带着声音都凉了几分:“朕难道还要感谢你不成?”
陆冀修慌了,赶忙道:“儿臣不敢,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他原本想着暗暗提一句,父皇说不定会念在他发现及时的份上,把这件事放过去,却不曾想到父皇会更生气。
皇上几乎是怒不可遏额:“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朕看你大胆的很!你已经敢派人到朕的寝殿放火了,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陆冀修猛然抬头,看向父皇,清晰的看到父皇眼中灼烧的怒火,心下一片荒凉,脑子控制不住的想,父皇是怎么知道的。
他额角冷汗涟涟,慌乱之中本能去反驳:“儿臣没有,儿臣是冤枉的!父皇,儿臣怎么可能做的出这种事!”
皇上似不想多言,眼里除了怒意,更多的是失望,没有再看太子一眼,甩袖让人把太子带下去。
陆冀修在被拖走之前还在大声高喊,自己是冤枉的,自己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父皇相信他一类的话。
皇上确实没有证据证明殿内走火是人为的,更不用说证明是太子放的火了,然而他这次不知为何,直觉告诉他便是太子所为,他叫来人问话,本意是想打消自己这个荒谬的念头,未曾想却是一次次加深。
皇上神色颓然,坐在塌上,仿佛一夜之间老了许多,犹如一头垂暮的雄狮,再如何强悍,也终究抵不过岁月的侵蚀。
寻常人家父子亲情乃是再寻常不过之事,放在帝王家却是难得,哪怕父子之间亦有防备,可即便天家无情,皇上对太子也是格外看重的,陆冀修是他的长子,是他唯一一个亲自教导养在身边的孩子,更不要说他的生母……
皇上垂首在塌上坐了许久,久到身上仿佛沾染了一层白霜,直到外面天色渐渐亮起,屋内摇曳的蜡烛似乎没了作用,只偶尔发出一两声小小的爆破声,皇上叫来福顺,问道:“朕猜错了吗?”
本就在火场吸入了浓烟,加之这件事,声音沙哑带着疲累,浓重又低缓,福顺赶紧倒了杯水递过去,却不敢回答皇上的问题,“奴才,奴才不知……”
不过福顺回答什么不重要,皇上也不在意他的回答,自顾自道:“朕倒是希望自己猜错了,朕也想信他,可……罢了,是朕没教导的好,太过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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