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想过,我遇到冯紫英和遇到这大和尚,可能是因为同一件事呢?”
迎春叹了口气。
她现在心里正焦躁难安,不知道那老和尚不知道正和林如海说些什么,可是看着黛玉此刻满眼担忧地看着自己,到底不放心她——
况且林如海书房本就不是她随意可以进去的,既然他不来请,自己就是想去偷听,怕是也会被发现轰出来,除了自己尴尬,基本没任何实际作用。
算了!
见招拆招吧。
“同一件事?”黛玉不解。
“雪雁去沏茶来,绣橘去门口守着,我和妹妹说会私房话,别让人靠近了听去。”迎春吩咐雪雁绣橘道,拉着黛玉进了小花园,将自己偶然遇到冯紫英的契机给她说了。
其实细想似乎很复杂,但是要说来却也简单:“这空明大师认识冯紫英,我从禅房出来时,他刚好送冯紫英从走廊后出来。”
因为这大明寺坑爹的抄手走廊,她当时又有些心不在焉的,便没能提前察觉到有人,待到迎面撞见他们俩,想换条路也已经来不及了。
“贾二姑娘?”冯紫英见她身形一顿,以为她要走开,情急之下,竟脱口而出。
迎春微怔,没想到自己帷帽都遮到腰了,这人还能一眼认出自己。
不过既然被认出来了,倒也省得她考虑要不要假装不认识。
“冯公子。好久不见。”她也便干脆打了招呼,又对旁边身披袈裟的和尚合十行礼,“这位想是大明寺的大师了。”
“这是空明大师,大明寺住持方丈。”冯紫英简单介绍。
“阿弥陀佛!”空明大师唱了句佛号。
“你……”冯紫英看着似乎很是激动,话里虽然在给迎春介绍旁边的人,却根本没看他,只是眼睛看着迎春,快步上前两步,却又在她面前站定,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冯公子有话要说?”迎春疑惑地看着这人一脸纠结,也不知道他是想说什么,还是怎么。
等了半晌,正想着不然先走吧,却听他终于挤出几个字,却是没头没脑地问她,“为什么?”
“……什么?”迎春不解。
“为什么,不告而别?”冯紫英看着她,目光里似有千言万语,叫迎春莫名有种心虚感,似乎自己做了什么对不住他的事一般。
“冯公子什么意思?我……”迎春皱眉,想说这是问自己来扬州为什么没和他说?
可是自己和他也不算朋友吧?怎么他这副自己欠了他……
“哦!你是想说那药香囊?”迎春想到了这点,那自己确实欠他一个解释,“对不住,我出门不便,又不想郡主府那边有什么误会,所以托了宝玉代为转交。”
她顿了顿,看冯紫英脸色却是愈发难看了,不由心头一紧:“难道那药香囊他并不曾交给你?那令堂如今身体如何?”
难道是冯紫英没拿到药香囊,他母亲的药香囊又已经失了药效,所以头痛病加剧,他来找自己的麻烦了?
可是那也不对啊,看他直接问自己不告而别的意思,是一早就知道自己来了扬州,那要找她算账也该去林府啊。
“家母无碍。药香囊我已拿到了新的,很是妥当,贾二姑娘不必担心。”冯紫英说到最后一句,似乎是有些咬牙切齿,看得迎春很是不解。
“你本来也没担心吧。这人到底怎么回事啊?好奇怪的样子!喵——”
小贝的声音在迎春脑海想起,她难得同意一次。
这个冯紫英,真的是奇奇怪怪的。
“如此甚好。”迎春道。
又等了一会,就见冯紫英依旧站在自己面前,只是又不说话,就这么站着。
迎春又等了一会,见他似乎没什么要说的,便道:“冯公子看样子和空明大师还有事要谈,我先不打扰了。”
“为什么?”她正要转身,冯紫英却再次开了口。
迎春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是说,前儿和宝二爷吃茶,”冯紫英深吸口气,勉强自己冷静了,续道,“他提起姑娘,说是已经南下好些时日,却始终没甚音信,不知姑娘现下如何,何时回京可有打算?”
帷帽下,迎春微微皱眉,看着冯紫英没有任何破绽的表情。
如果是别人,或者是从前的迎春,或者不会怀疑他这话里含义,可是迎春却是一个字都不信。
哦,不,他和宝玉吃茶或许是真的。
但是宝玉不会主动提起迎春,和贾府里其他人一样,无事绝不会主动问起自己。
而她也不是当真毫无音信,毕竟她是和黛玉一同南下的,黛玉有信送往京城,每每都会提起自己,贾府中人即便是谁当真关心自己,也不会不知道她现下如何。
“我与林妹妹和贾府自有书信往来,宝玉应该知道才是,若说我没有亲自写信回去,那也是女眷内宅之事,宝玉不该同冯公子抱怨。
想是吃酒上头,失态了,我替他向冯公子道个歉,下次若再有此等不得体之事,还请冯公子多多提点。”
迎春说着,对他行了一礼。
“我不是这个意思……”冯紫英语无伦次,身形倒是敏捷,很快侧身,避开了她这一礼。
“大明寺风光无二,此间让人心旷神怡,我和林妹妹都甚是喜爱,暂时应该不会回京。若要回去,”迎春看着他的神情,一字一字道,“我也会和内兄商议,不劳冯公子挂心。”
冯紫英脸色更加难看许多。
眼见得她竟当真说完就要走人,又气又急,对着她的背影忽然大声道:“你就真的只当我是个陌路人吗!”
迎春顿住脚步,回头看着他:“不然呢?”
冯紫英气结,大步走到她面前,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涨紫了脸,气哼哼地瞪着她,似乎要将她的帷帽看穿一个洞。
“冯公子若是误会了,我向你道歉。
你自然不是普通路人,先前捡到我的书册,不以我一介女子竟阅读医书为异类,还肯相信我,接受我的药香囊,这些,我都记得,所以我刚才的意思不是指你是陌路人。只是你问得突然,刚才又指我不告而别,所以我以为你误会我们是朋友了。”
冯紫英脸色青青白白,不断变化,迎春却似乎并无所觉,续道,
“其实我们虽然不是朋友,却也绝非陌路人,毕竟我虽不曾见过你母亲,却总算是你母亲的半个大夫,日后她若身体有恙,我不会不管。
另则,静和郡主当日之事也多亏你帮忙,算我欠你一次。我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若是将来有事,我定也会帮你,便算是还了你那日的人情罢。”
“贾二姑娘算得当真是清楚。”冯紫英忽然笑了一声,声音里却没半点笑意,“既然你觉得欠我这份人情,那你如今来了扬州,是打算欠债不还?”
迎春沉默。
冯紫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可是话已出口,他又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话,便只攥紧了拳头,僵立在她面前,大有一副你不还债我立刻让你血溅当场的气势。
“阿弥陀佛……”空明大师无奈开口,虽然他是真不想插手这傻小子的事,无奈他欠了他父亲一份人情,对方又来信言辞恳切托他照顾这小子,空明大师无奈之下,只好强行打破这尴尬的寂静,虽然他自己也很不明白这冯小子是怎么回事。
明明才刚找到自己时还好好,虽然看着是个莽撞的少年,却也一腔热诚,斯文守礼,可是这心心念念找的人居然提前见到了,他不说好好同人姑娘家说话,反而气势汹汹地开口要债?
空明大师心里狠狠翻了个白眼。
就算他一个出家人,不曾有过这般经历,但也知道见到倾慕的姑娘家要好好说话的道理,哪有这样横眉竖眼找人吵架的?
“冯公子说的有理。”寂静空气被打破,迎春很快平静下来。
“什么?”冯紫英倒是没反应过来。
“冯公子言之有理,是我疏忽了。”迎春笑道,看了眼他身后的空明大师,自嘲摇头,
“我先时因这大明寺景色绝佳,还同林妹妹玩笑呢,说是俗世烦忧太多,其实众生皆一缕亡魂罢了,本该来去自由,无牵无挂,奈何红尘争端太多,倒不如哪日剃了头,寻了个这般清净的地方做姑子去,也算安生一世。
没想到,话音未落,这讨债的倒来了。幸而冯公子提醒了我,还有这样一桩债责未了,否则我便是入了空门,怕也六根难净,耽误了我修行。”
“你说什么!”冯紫英一愣,惊讶地看着她,莫名便有些怒意,“这样的话,也是你这样出身尊贵的世家小姐能随意浑说的?”
“冯公子何必如此惊讶?你既与空明大师相交,必定于此道也有些参悟,怎的也有如此世俗身份偏见?”
迎春摇头,又指指他腰间如今还佩着的药香囊,“况且你既肯信我医术,相信也不是以男女之别,随意轻视旁人的。
既然男女之别不妨碍你信我医术,怎又以出身来我阻我出家修行?”
“女施主见事独到,人虽年轻,于世事却另有一番了悟,当真难得!”
冯紫英尚未开口,旁边空明大师已经上前一步,合十笑道,“老衲虽然身在空门数年,也与各地僧侣道友谈讲多次,可此般见解,却还是第一次遇到。
女施主看来颇有慧根,不知接触此道多久,平日里都看些什么书?”
“大师!贾二姑娘乃是世宦千金,断无遁入空门可能,大师若想寻人谈讲此道,还是另找旁人的好,何必耽误贾二姑娘时间?”
冯紫英额头青筋直跳,回头怒视空明大师。
“冯公子这话奇怪,佛渡有缘人,何须看家世?况且冯公子并非我父兄亲人,今日别说我并非立时便要剃度出家,就是真要如此,冯公子难道就拦得住?还是说——”
迎春说着,看向空明大师,状似随意笑道,“大师且来说说看,难道‘普度众生’不过空话,佛祖竟当真会因我出身,拒我于门外?”
空明大师心头微震,虽然眼前少女戴了帷帽,他并不能看到对方面上神色,可是她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听在他的耳中,却重若千斤,仿佛承载了这世间某些重要的东西。
虽然看不见,摸不到,却让他心头沉甸甸的。
“阿弥陀佛——女施主说笑了。既然佛渡有缘,又岂分男女家世?那不过是红尘俗世,诸多束缚之一罢了。世人多看不穿,其实皆属过眼云烟,又何必放在心上?”
空明大师不敢有丝毫轻慢,面上却不动声色,唱了句佛,笑得慈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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