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冯紫英几乎要将压根子咬碎。
“不过女施主今日来此,想来不是为了和我个大和尚谈论佛偈?”空明大师目光落在迎春手上,话锋一转,忽然问。
“是了,久闻大名,想来见识一番大明寺附近的糕点铺子,只是今日却是不巧,我们来了才知道,有一家做得极好的,也不知是何缘故,竟是关门未开。”
迎春顺着他目光低头,淡定拂去袖口上沾的一点子酥点碎屑。
这老头眼神还真好。
“那位女施主家有小儿,前几日不巧病了,因此说是要歇业三日,女施主若有兴趣,过几日不妨再来。”空明大师笑道。
“大师慈悲,竟连附近一间小铺子的老板娘家事都知道。”
迎春看着空明大师。
她以为大明寺附近的店铺租赁这类的事务,都是监寺的事,不想这住持居然了解得这么清楚,是当真慈悲为怀,关爱众人,还是因为那店铺老板娘是个寡居的美妇人?
“喵——你这也太狭隘了啊!你也是穿越了十几世的现代人了,怎么对单身女强人还这么有偏见?”
小贝的声音有些不满。
“我对单身女强人很佩服,至于对这些男人的看法么,是否是偏见,你还不知道?”
迎春心头冷笑。
小贝说的穿越十几世里,虽然没有现代历史记载的架空世界居多,可有一大半都是男尊女卑的世界,一夫多妻的世界里,真正能尊重女性,不以钱权地位来欺压女人的男人,她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阿弥陀佛——老衲身为住持,此间百姓但有能力,自当关照。”空明大师却似乎没察觉到她的警惕,笑着唱了声佛,又问,
“看女施主对佛经似乎也有研究,今日仓促,他日有空,不妨再来,老衲久闻那铺子里的绿豆糕,也很是好奇。女施主若有缘,不妨替老衲也代买些许,老衲愿亲自奉茶,以作回馈。”
这是在暗示自己,他从没和那铺子老板娘接触过?
迎春心里疑惑,却立刻否定了这一想法。
别说这大师又不会什么读心奇术,就算猜到了她的疑惑,以他身份,也没必要让自己特意去那铺子查看验证。
况且,就算真有什么,她去买个点心能看出来什么?又管得了谁。
“不必……”迎春开口,想要借口离开。
这大明寺风景的确奇佳,周遭环境也好,可惜这大师说话总让她觉得深不可测,还有这个冯紫英也不知道究竟和大明寺什么关系,她下意识觉得此处麻烦多多,还是早点撤的好。
“空明大师倒是客气,听说我父亲来时求你一杯茶都未必能得,今日这般殷勤,可是难得。贾二姑娘好大的脸面,可不是每个女施主都能得大师如此厚礼相待呢。”
迎春正要婉拒,就听冯紫英语气怪怪地开口。
“冯公子刚才从廊下过来,得大师亲自相陪,想也不是一般贵客,何必如此酸言酸语,不知道的还当你心仪大师,是以嫉妒于我。”迎春瞥他一眼。
“你……你简直岂有此理!”冯紫英大怒,指着迎春气得嘴唇发抖,又偏说不出什么狠话,只好哼了一声,甩袖大步走开。
“看来女施主与这后生,果然关系匪浅。”空明大师也不生气,合掌笑道。
“大师慎言,出家人更该重视口舌,免得祸从口出,徒惹是非。”迎春冷静纠正他,“大师自己身在佛门,不惧流言,我一介孤弱女子,却是没这般底气,可以如此毫不避讳。”
“女施主果然眼明心亮。既如此,何苦如此冷言相待?他既一片赤诚,为女施主千里迢迢来这偏僻之地……”
空明大师笑劝。
“大师过谦了,大明寺举国出名,怎么说得上‘偏僻’二字?”
迎春打断他的话,心里微沉。
“阿弥陀佛——女施主既不否认,看来果然知道他对施主心意。这般看来,方才所言出家种种,也不过是为拒他于千里,所刻意编造的谎话了?”
空明大师却是追问。
“大师原来问的是这个。”迎春有些意外,看向空明大师,却见他虽然依旧慈眉善目,目光却是丝毫笑意也无。
想了想,大约也猜到了几分,便叹了口气,不再回避他的问题。
“大师不必试探,我敬重大师舍粥行善的为人,相信大师也不是爱嚼舌根的,既然大师怀疑,我也不瞒你。方才当着冯公子的面说要出家的确是刻意为之,但是……”
见他面露愠色,她却并不意外,只是依旧平静地迎向他的注视,一字一字,认真道,
“我不止要拒他一人,我是要拒了这红尘一切姻缘。”
“女施主此话何意?难道……”空明大师瞳孔一怔,惊讶道。
“出家人不打诳语。出家人面前,我也一样。空明大师,”迎春慢慢摘了帷帽,让他看清自己的表情,“我说想出家,是认真的。”
空明大师惊讶。
他不是没见过主动出家的穷困人家,其中也不乏年轻至此的,只是女子出家却是不多,而若说是如此身份贵重的,便更是少之又少,更何况还是个世家千金。
“女施主可知出家一事,意味什么?”空明大师严肃道。
“自然。”迎春看他神情,也知道他错愕,便笑道,“大师看来十分震惊,还是以为我只是年轻不晓事,随口胡说的?”
“女施主看来颇有慧根,亦非玩笑,老衲却是不懂了。”空明大师一拈长须,摇头叹道,
“我虽不知女施主所遇何事,只是人生大事,该当慎重,佛门更非避世之途,女施主年纪轻轻,当知处事看开,不必着相,或许,总有解法。”
这是以为自己遇到了什么难事打击,一时间想不开,所以才冲动要出家?
“大师既然口口声声唤我‘施主’,怎么又只看得到我的俗世身份?如此岂非同样太过着相?”迎春问。
空明大师蹙眉,还想再说什么,眼神一转,忽然大步走到迎春身后。
与此同时,迎春也听到了来人匆忙的脚步声,忙低头戴上帷帽。
“师父,是徐秀才来了,说是有要事要见师父。”监寺早也看到了迎春,只是并不唐突上前,而是站定在空明大师身前,对他恭敬施礼后便禀道。
“方才所说之事,是我太突然了,还望大师暂且替我保密,具体要如何,日后再说便是,此乃大事,并不急于这一两天。如今大师既然寺中有事,我便告辞了。若是有缘,他日再来打扰。”
迎春这时也理好帷帽衣饰,回头告辞道。
今天的交谈虽然看似没有结果,不过她能判断出来,这空明大师的确是个颇有佛心,见解独到的,且为人端正,并不因为看穿冯紫英对自己的心思便有什么企图,在她摘了帷帽后,看着自己的眼神里没有丝毫不端。
冯紫英对自己的心思传出去就是桩丑闻,而迎春也很清楚自己姿色如何。
可不论是哪件事,空明大师眼里都没有一点欲望,显然是当真没有动什么歪心思。
“我就说呢,你为什么要摘了帷帽,还以为你是想让他知道你的诚意,所以让他看看你的神情眼神呢。”
小贝恍然大悟。
“这是其一,让他看到的表情神态,他才知道我心意已决,先前和他谈话,我判断他是有道高僧,自然懂得看人,我要出家,不管在哪,他如果能帮忙,都是个不错的推荐人。
其二,便是要看看他对女色是何态度。这一世我穿的身份虽然纠结,好在容色绝佳,之前气质太懦弱,也当得三春之一,现在应该也不算差。帷帽遮挡,他看不出什么,可我若突然让他见到我帷帽下的身材姿容,他的第一反应便骗不了我。”
“你就是心眼多。喵——明明自己也判断了他是得道高僧,还非得再试一次。”
小贝又喵了一声,却见迎春沉默,于是小小声又问,“你是还没忘了那个秃驴背叛你的事?都是第五世的事了喵——”
“闭嘴!再提一次那个人,你就三天都没有小鱼干!”迎春无情打断。
“我还不是担心你——”
“一周!”
“喵——”
脑海里终于安静,迎春情绪也慢慢平复下来。
其实小贝说的不错,她的确是在试探。
今天对空明大师直言出家之事,一是为拒冯紫英少年心思,二则便是要看看空明大师的态度。
现在看他的反应,是惊讶多过反对。
这也不错了。
她横竖也不急。
这里本就不是她唯一的选择。
大明寺,只是扬州出名的寺庙之一,就算此处不留人,也还有旁的,中原人杰地灵,洞天福地极多,出了名的寺院道观也是数不胜数。
再不济,还有东极真人,这位她借了名号的谢仙姑,既然有过被史书记载的白日飞升之事,要找到她当日的道场,应该也有迹可循,只是她印象里似乎位于蜀中,路远迢迢的,所以目前只作为备选。
“明清师傅,我去意已决,就不必再叨扰空明大师了,我……”不远处,一个发束青巾的青年匆忙跑来。
他跑得踉跄,迎春本又站在空明大师身后,他身形高大,将她挡得严实,因此这人跑到了近前,才看到她,赶忙停住脚步,低头不敢再看,口中连声道了好几句“冒犯”、“唐突”,羞愧得耳朵都红了。
“徐先生不必多礼。”空明大师道,回头见了迎春大大方方地看着自己,并无半点羞怯神色,心头微动,便对她介绍,
“这是徐秀才,他乃是这城里的教书先生,因与本寺有缘,故而暂居在此,女施主勿怪。”
“无妨。”迎春本就要离开,也不在意,说话间将要转身,眼角余光却瞥见一抹青色,不觉心头一动,站住脚步。
“大师心善,可惜我却注定要辜负大师这番好意了。”那徐秀才却是苦笑一声,叹道,“私塾昨日已经告知于我,已另自本地请了一位教书先生,亦是个秀才,我便不必再去。因此,这便要来辞大师家去了。”
“可是有什么缘故?”监寺明清听得古怪,忍不住问道。
见他只摇头不语,便又看向空明大师,有些为难:“师父,你看?”
“阿弥陀佛,一切皆有缘法,此处既然无缘,他处或另有机缘,亦未可知。秀才何必着急?你我相交数日,也算红尘中半个知己,如今既要离去,不若再留一晚,我备了桂花酿,着厨房置一桌素菜,为你践行。”
空明大师笑道。
见他并不追问,这秀才暗暗松口气,也不好强辞,又说了几句,便即答应了次日再走。
“大师似乎不想他走?”看着他被明清引着离开,迎春直接了当问。
“女施主很好奇?”空明大师不答反问。
“也并没有。大师若是不想说,也可以不说。”迎春总觉得他的眼神不怀好意,干脆拒绝。
“女施主莫要动怒,老衲不过随口一问。”看她一言不合就要走人,空明大师好笑,“只是女施主虽有慧根,待人处事却似乎总有提防,如此只怕身心俱疲,于己不利啊。”
迎春没有说话,只是站住了脚,看着面前空旷宁静的山雾。
看着她的背影,空明大师心头叹息,面上却也不好多说什么,便只道:“那徐秀才,的确是有些可惜了。女施主你没有猜错,我对他,的确心有不舍。”
“喵——这大和尚说得好似他与那秀才有什么似的。”
小贝欠揍的声音再次在迎春脑海里响起。
“女施主莫要开如此玩笑。”空明大师声音都有些发颤了,显然也是吓到了。
“大师,能听到我脑海里的声音?”迎春霍然回头,看着他,却没有开口,只是心里想道。
空明大师微微一笑,只唱了句佛:“阿弥陀佛——万物有灵,老衲方才不过偶然有感,至于旁的,老衲若是不该知道的,自然不会省得。只是女施主似乎经历颇多,难怪与世事看法,与人皆有不同。”
原来只是偶尔能听到。
迎春看着他不似作假的眼神,松了口气。
“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以后你都闭嘴。”她警告小贝。
这小家伙似乎也被吓到了,没再说话。
“那秀才腰间玉佩,是一直便有吗?”迎春问。
“女施主好眼力。”空明大师配合她把话题拉了回来,拈须一笑,介绍道,“说起这徐秀才,也算一段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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