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室内的机器助手送来煮开的喜喜果水,  给每人分发了一杯。

    朱迪抱着胸站在他们两人面前,狐疑地来回打量,好似一点都弄不明白刚才阿方索如临大敌的原因是什么,  朱利安脸色这么苍白又是为何。

    朱利安狠狠喝了口热饮,  干巴巴地说道:“朱迪,阿方索,  我需要你们帮我检查身体。”

    他似乎冷静了许多,刚才茫然之色已经褪/去。

    朱迪看着他,“飞船上的底层有实验室,  我们都能进入。虽然未必能做得多详细,但基础检查是够的。”她没有问,  在确定了朱利安的意愿后,就飞速地下了决定。

    现在飞船上的人都惊甫未定,  绝大部分都呆在自己的房间里。

    要躲开他们的视线很容易。

    只有船长还在船长室忙活,  但没有能源,一切都没有办法。

    好歹备用的——仅仅用来保障生活的部分——还在,  不然他们现在连门都开不了。

    他们带着朱利安去了底层,然后让他先去房间内做准备。

    就在朱迪操控着机械清/理实验室的时候,她冷冰冰地开口,  “阿方索,你刚才不像你了。”

    阿方索站在朱迪的身后,  高瘦的身子看起来有点单薄,  他苦笑起来,  “我刚才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朱利安出现的时候,  我恍惚以为是一只猛兽,  又或者是丑恶恐怖的怪物,  那种诡奇的感觉,  是我从来没有过的幻觉。”

    他把刚才紧张之下的感觉当做是幻觉,不然根本无法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他曾经见过朱利安,见过他在实验室里可怜又无力挣扎的模样。

    尽管他并没有因此就轻视朱利安,却从未想过会在他的身上感觉到那种压倒性的气势……可朱利安什么都没做。

    他仅仅只是,站在那里。

    就已经让阿方索觉察到某种从精神笼罩的压力。

    美丽到了极致的存在。

    便成为了某种程度上的利器。

    朱迪皱眉。

    她不认为阿方索是那种随便就会动摇的人。

    刚才朱利安的状态肯定不对。

    不知道虫族到底跟他说了什么,让他居然产生那种惶恐的情绪。

    在朱利安出来时,他们两人都住了口,朱迪指了指实验室里的医疗舱,随口说道:“如果你觉得不舒服的话,也可以更换另外一种方式,就是出结果的时间久一点……”

    朱利安看着医疗舱,知道朱迪在说什么。

    她担心朱利安对医疗舱这种东西有着心理性的排斥。

    朱利安并不在意。

    或者说,已经不在意了。

    当初,玛丽妈妈帮他检查的时候,用的也是医疗舱。

    朱利安穿着特殊的衣服躺了下去,医疗舱里的液/体没过他的躯体,但呼吸却异常顺畅,并没有任何影响。

    他闭上眼,如同之前千万次使用那般,偶尔会传来朱迪和阿方索交谈的声音。

    他们会针对朱利安的身体状况,依次做各种详细的检查。

    若隐若现的声音从医疗舱外传来,朱利安听得并不明确,但这种半睡半醒的状态,让朱利安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下来,意识也逐渐涣散。

    那些因为他的恐惧而围过来的哨兵虫族们退去不少,只剩下肉眼可见的十来只。

    它们守在飞船的外面,尤其是朱利安他们存在的底层。

    本来这个高度,是不可能引起飞船上的人的注意。

    宇宙飞船的高度远超过两层楼,除了底层基本上不会发现外头的哨兵虫族。奈何飞船的智脑虽不能联上,但本身的功能还可以使用,几次三番检查到飞船外有大量奇异生

    物聚集,怎么能不让船长头皮发麻,欲哭无泪呢?

    朱利安尚且不知道这场闹剧。

    他刚才能直接找到朱迪他们的方向,纯粹靠着哨兵虫族背着他飞上去——不然,朱迪他们可是住在第七层。

    咕噜,咕噜……

    朱利安的电波曲/线逐渐平静下来,这意味着他的情绪也恢复了稳定,不再那么急促。

    朱迪轻声:“我还以为他会抗拒。”

    阿方索:“他的意志可比我们强大得多。”

    如果是他经历了这些,现在肯定变成一个疯疯癫癫的傻子。

    朱迪不说话,默不作声地检查。

    “……阿方索,你来看看这里。”

    朱迪突然指着一处在屏幕上标红的地方,“这是什么?”

    …

    朱利安睡着了。

    他知道自己睡着了,但也知道自己清醒着。

    奇怪的清醒梦。

    他抱膝坐在黑暗里,不知是在看着什么。

    不知不觉,这片黑暗亮了起来。

    就在朱利安的怀里,何时出现了小小光团?

    这三团小小的光团明亮至极,正在朱利安的膝盖和小/腹间游走,非常、非常活泼。时不时能看到其中一团狠狠地冲入其他两团间,把它们碰得乱飞,然后嘿嘿地在前面飞转。

    那感觉,就好似是几个小小的孩童在嬉闹。

    耳边好似还能听到它们清脆的笑声。

    那笑声……夹杂着某种奇怪的嗡鸣,与翅膀振动的频率有点相似。

    朱利安一下子惊醒过来。

    ……不,也没醒。

    他跌入了第二层梦境。

    朱利安恍惚站在一个漆黑的走道,像是极其深黑的地底,带着潮/湿腐朽的气息。

    他听到了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一哒,一哒,一哒。

    很重,好像是几个人,在搬运、或者抬着什么东西。

    朱利安就站在那条漆黑幽深的走道上,闻着腐臭的味道,看着火把(为什么是火把?)的光芒从外道晃动过来,拖出狭长扭曲的暗影。

    走在前面的,是几个高大粗壮的男人。

    他们赤/裸着上身,正在齐齐使劲,而再往后,好像是一个巨大的陶缸。

    那陶缸里,好似有水声。

    哗啦,哗啦地响。

    他们沿着走道逐渐深入,朱利安的视野也跟着他们一齐变得越来越深入,直到他们突然停下来,而朱利安也意识到了自己存在的诡异。

    他变得……他似乎变成了那天在飞船上的状态,似乎是扭曲的雾气,又好似无处不在。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肢体,却还存在“看”这个意识。

    等朱利安“看”到陶缸里的人时,他的眼睛瞪大,一种惊恐愤怒的情绪油然而生。

    尽管被困在里面的人已经面目扭曲,但那赫然是莫尔顿的脸!

    愤怒的情绪拍打着朱利安,正如同朱利安想拍碎这个陶缸。

    深深浅浅,黑黑白白的色块里,好似突兀地扭曲出两只可怕的,如同肉瘤般的眼睛。

    那两只眼珠子怨毒地注视着这一切。

    诅咒着这一切。

    咔哒,咔哒……

    极其细微的振动共鸣着,陶缸在无声无息地开裂。

    裂缝从陶缸底部逐渐扩散,继而裂开硕大的豁口,埋藏在里面的液/体澎涌而出,碎开了最后的碎片,莫尔顿从缸底爬出来,肿胀丑陋的皮肤蜿蜒着可怕的纹路。

    他的模样已经不是从前的灰白,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变异过,变得有些奇怪,也有些可怕。

    他发出低低嗬嗬的声音

    ,如同怪物扑倒了那些搬运他的人。

    惨叫,血腥。

    属于黑暗的一面,悄然在地底发生。

    等到莫尔顿从无名的杀意回过神来,却发现所有人都被自己杀了。他的呼吸仍然沉重,带着无法止住的杀意和愤怒。

    他的意识……他的意识似乎在朝着野性的方向滑落……

    该死,他低吼着,用已经异变的手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不知多久,等莫尔顿冷静后,他看着那些被自己杀了的人,眼底没有半点的后悔同情。

    尽管他们都不是核心的教徒,但能担任把他送入地底的职责,肯定也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情。

    莫尔顿看向来时的路,沉默了很久,忽而转身投入更深的地底。

    很快,他的身影被浓郁的黑暗吞没。

    然后……

    那些尸体,被蠕动的黑暗无声无息地吞噬了。

    不不不,那不是吃。

    只是。

    不存在了。

    朱利安困顿地想。

    跌入了更深一层的梦里。

    没完没了。

    朱利安在这么想时,他听到了一声大笑。

    那是无比爽朗的笑声,好似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让人笑得前俯后仰,笑得毫无形象,是在最信任的人面前,才会流露出来的真实的自我。

    ——是“朱利安”的笑。

    非常别扭。非常奇怪。

    朱利安从来没有在第三方的角度听过这种声音,身为人,他永远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喉咙和骨头共鸣振动后传达出来的声响,不是这种……

    他从未笑得如此开心过。

    朱利安沉默地注视着另一个“他”。

    “他”的手正抱着一个小不点,看起来是个小孩,但在下一刻,又突然变成一只幼崽从衣服里爬出来,它似乎才后知后觉自己又无法维持住人形,顿时爆发出可怜唧唧的哭声。

    嗷呜嗷呜的声音,带着三分委屈,三分撒娇。

    但抱着它的无良父亲却笑得非常开心,甚至栽倒在他身后的高大男人怀里,乐不可支,“我都说了它现在还不够稳定,不要带它出来哈哈哈哈哈哈,你瞧这小笨蛋四脚朝天的样子,逗死我了。”

    “他”一边笑,一边拍着身后人的胳膊。

    朱利安怔怔地看着那个人,继而是“他”身后拥着“他”的男人。

    那是埃德加多的脸。

    他们身处的地方是哪里呢?

    肯定不是塔乌星。

    塔乌星没有这样的树木,到处都是蓝色,连树干都是或深或浅的蓝。

    这过分独特的景致,让朱利安恍惚想起曾经听说过的一个星球。

    “你再逗下去,小三肯定要哭了。”

    埃德加多说,“妈妈总是这么坏心眼,逗哭了又不会哄。”

    那个“他”尴尬起来,羞怯地说道:“我不会哄孩子嘛,它们都更听你的话。”

    埃德加多浅灰色的眸子似乎带着温度,笑了起来——真正的,属于人才有的微笑,“不会,它们都喜欢妈妈。”

    “他”似乎露出了无奈,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将自己的脸埋入埃德加多的怀里,“不要在它们面前这么叫我了,会让它们错乱的。”

    那个可怜的小幼崽发现不管是妈妈(父亲)或者是父体(爸爸)都不肯来安慰它,登时气得变成了小喷壶,嗷呜嗷呜的哭声变成了嘶嘶嘶嘶,分明更难听,却更真实了。

    “他”吓了一跳,哎哎呀呀地捧着那小东西,懊恼地说道:“还真的变成小喷壶了?”

    小小的幼崽趴在他手心,可不是软趴趴的小怪物?

    朱利安沉默地,

    一直沉默地注视这诡异的梦。

    直到他被朱迪叫醒,恍恍惚惚地从医疗舱里爬出来,差点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被阿方索眼疾手快地捞住。

    朱利安含含糊糊地和阿方索说了声谢谢,就脚步虚浮地走到了更换衣服的房间。

    他的浑身湿哒哒。

    浸泡后的液/体有点粘稠,无法跟水一样冲刷下来。而要和液/体产生反应,就必须穿着特殊的衣服。

    眼下朱利安的这套衣服是通身白色,非常贴身,贴身到穿上去很麻烦,要脱下来也很麻烦。

    他开着水。

    水流不断地喷洒下来。

    黏糊糊的液/体被不断冲走,但朱利安试了几次,都没办法把身上这件衣服脱下来,也不知道他是手软得慌,还是因为刚才那个无法形容的梦境。

    那个梦实在是太长了,太长。

    做到最后,朱利安都不知道自己的脑子到底在思索些什么,但是醒来后,回忆着梦里的那些东西,他又觉得真实到了过分。

    就好像他真的看到了如同光团般的东西栖息在他的小/腹,时不时就爱互相胡闹冲撞,带着孩童般的嬉闹;就宛如他的意识真的穿梭过时空,也不知道降临在了哪个星球,目的了莫尔顿被折磨的事实,然后还出手救了他;就好似……在不久的将来,或者遥远的以后,他真的笑得那般开怀,自然,就好像,他拥有了他想象中信任,喜欢的家人。

    ……家人。

    这个词出现的瞬间,朱利安忍不住抖了抖,在热水的浇打下却冷得要命。

    他抱着自己蹲了下来。

    家人?

    曾经的朱利安无比地渴求。

    在见过了玛丽妈妈后,朱利安曾经以为,他的所有渴望,他的所有需求,都被玛丽妈妈所弥补了。

    但怎么可能足够?

    那是,非常简短的三个半月。

    他所渴求的,又何止是短短的几个月?

    朱利安捂住脸。

    扑通。

    非常轻微,但明显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从通风管道里爬了出来。

    朱利安想笑,他就真的这么笑出声,带着一股歇斯底里的味道。

    “埃德加多,你就只学会这么一种方式吗?”

    哪怕是滚烫的热水都无法温暖的冰冷触感从后拥抱住朱利安,带着一点迟疑和生硬,“a只会这种方式。”想要从外面进来这艘飞船,办法当然是千千万,但是要不让其他人发现,悄无声息地涌进来——尤其是那群敏锐地跟从着虫母的哨兵虫族,那埃德加多只会这么一种方式。

    那是曾经和朱利安一起尝试过的。

    它舔了舔朱利安的后脖颈,轻轻抱着苦苦的人类虫母,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妈妈,不要不高兴。如果妈妈不想要的话,a会帮妈妈的,我会,埃德加多会……”它的语言系统似乎产生了一定的混乱,就连它自己也未必弄清楚自己想说什么,但还是坑坑巴巴地说下去,“妈妈,朱利安,是最重要,比万物还重要。

    “妈妈,要高兴,要甜甜的味道。”

    虫子人形的姿态已经液化,因为情绪的激烈震荡而变成了丑陋的浓浆,又或者是诡异粘稠的液/体,在试图攀爬在朱利安的身上。

    它的声音越来越古怪,似乎是在和自己的本能对抗,那蔓延了千百年来,或者上万年的传承对抗,带着诡谲可怕的撕裂声,嘎吱,嘎吱,一次又一次,笨拙又可怜地安慰着朱利安:“埃德加多会把它们全部都清除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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