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进去, 两个人出来。
朱迪看着亦步亦趋跟在朱利安身后的埃德加多,算不上诧异,但忍不住问了一句, “它是代号a吗?”
朱利安一边走, 一边正在扯自己身上的白袍。
他其实不太喜欢这种空荡荡的感觉,但花色虫做出来这么多的衣服, 唯独这种款式最舒服。
就是总得需要白带子系上,布料太过细滑,总是会滑落下来。
朱利安偏头看向朱迪, “觉得相似?”
朱迪坐在椅子上转身,看向身后的屏幕, 淡笑着说道:“一种感觉吧,虽然当初马库斯没明说。”没明说到底代号a还活没活。
但这只虫子给她的感觉像是它。
朱利安点了点头。
朱迪没再说什么, 把检查报告拉了出来, 在图像上,有几道已经标红了的痕迹。
阿方索不在这里, 似乎是为了避嫌。
朱利安给自己找了椅子,又指挥着埃德加多坐下,别老杵在他身后。
“是三个。发育速度几乎一致。但生殖腔外的部分过于厚实, 可能不利于生产。而且,在探测的时候, 它们似乎对外界的感应很强烈, 我怀疑到时候如果开刀也未必可行。”朱迪说起正事来就非常严肃, 丝毫没有因为他们的性别而羞耻, 反倒露出非常严谨的表情, “这非同小可, 这说明到时候机械辅助可能不起作用。”
朱利安沉默, 过了好一会才说,“医疗舱有没有检测到我曾经动过的手术?”
朱迪微愣,“……有。”
她是特意没提起来过。
朱利安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当初可以成功,是因为不够完整吗?”
玛丽妈妈当初是帮过朱利安的。
但现在不可行,只能说明变量出了问题。
朱利安:“如果无法把它们取出来,就说明更适合自然生育?”
朱迪用笔帽点了点屏幕,手指一划拉开了一连串朱利安看不懂的数据,“是这样。如果你想把它们取出来,不如考虑怎么打掉……你考虑过这个吗?”她无视了埃德加多,只盯着朱利安说道。
在他们出现在塔乌星前,朱利安无法做到这点。
虫族的本能就是繁衍,哪怕他身为虫母,可除非他真的愿意融入那无尽虚空疯狂的意识,不然他勉强还是个人类,做不到太多的事情。
但现在这艘飞船上,却拥有朱利安曾经无法获得的技术,即便非常为难,但只要朱利安愿意,未必不能终止这场疯狂的亵渎。
朱利安本该坚定,再坚定些。
…
朱利安离开后,阿方索的身影才出现在实验室内。
他高高瘦瘦地靠在墙壁上,“船长不会发现朱利安和那只虫族的痕迹。”
朱迪揉了把自己的红色短发,笑着说道:“谢了。”
阿方索也笑了。
他拢着朱迪亲了亲嘴角,“分内事。”
他扫了眼刚才的医疗舱,“朱利安犹豫了?”
朱迪:“你都看到那只虫族了。”
阿方索的脸色沉下来,“朱利安不会是真的……”
“没有。”朱迪说,“……至少现在还没有。但是,”她的情绪焦躁起来,手指扒过自己的头发,动作很是粗鲁,却露出一种强硬的凌乱美,“朱利安一直没什么朋友,他的家里,你也知道……”在经过一起审查后,朱迪和阿方索这些涉案人员多少知道朱利安和贾森那扭曲的养父子关系,“虫族对他很好。尽管是一种诡谲、无法接受的方式,但你不得不承认,对朱利安来说,还有更好的选择?”
虫族并非是朱利安唯一的选择。
可朱迪总会
想起研究所出事的那一天,那些弱小、可怜的虫子铺天盖地,将整个天空都笼罩,脆弱无害的外表透露着浓浓的杀机,它们如此不顾一切……
——是为朱利安。
朱利安在人类世界生活了二十几年,并非没留意到别人对他相貌的痴迷,但对容貌的喜欢不过一时,那些皮肉之外的存在,又有几人触及?
但虫族……
却又是另外一个极端。
她顿了顿,想起埃德加多看着朱利安的眼神。
在异类,诡异的姿态下,人类不愿意去承认一些非人的特质。
但在其化身为人后,朱迪却不可能说服自己,说服那不是关心,不是爱,不是任何一切可以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美好。
却也偏执到叫人害怕。
第一研究所不认为虫族有感情。
哪怕他们进行的实验就与虫族有关,可是在研究员的心里,那是变态疯狂的物种。
冷漠、残酷,嗜血而扭曲。
任何移植了虫族基因的物种都会逐渐被它们所同化,变得混乱无序。
朱迪曾也这么认为。
直到遇见朱利安。
直到飞船被抢来塔乌星。
朱迪焦躁地说道:“我们之前衡量判断的标准全都错了。虫族并非是没有感情,没有语言的物种,它们有,却是以它们自己独特的方式表达。每一个物种都有自己的规律,虫族也不例外。这才是朱利安和虫族的冲突,曼斯塔想害他吗?非但不,甚至愿意为了他去死,但曼斯塔的方式,却未必是朱利安愿意接受的。”
阿方索的脸色有些奇怪,他拉着朱迪坐下来,“我原本以为,你会非常抗拒这件事。”
朱迪:“阿方索,已经是事实的存在,抗拒有用吗?”
身为人类会憎恨曼斯塔虫族吗?
当然会。不只是恨意,怕是咬牙切齿,也无法根除的恨意。
但作为个体,那些曾经在实验室的实验体会憎恨朱迪吗?
怕也是会的(假如它们有情感)。
这些哲学的东西,就留给哲学家去思考,那些怨恨和痛苦的东西,就留给心怀仇恨的人去铭记,现在朱迪身为朱利安的朋友,自然只会从他的角度出发。
朱迪:“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他能……不然,我无法保证那几个孩子会不会破开母体爬出来。”
正如朱迪告诫朱利安的,她真正会提出这个问题的原因,乃是因为检查的结果。
朱利安的腔道太窄小,是几乎无法容纳日后的孕育。
她万分担忧有可能出现的麻烦。
…
在塔乌星生活了几天,那些被抢劫来的学者们意识到,这是个属于虫族的星球。
有人忍不住大声,“可我醒来时,分明见到了人类。”
“或许是你的幻觉?”
“不可能,朱迪和阿方索也醒着,不信可以问问他们。”这人是之前醒过一次,半睡半醒间看到了德克斯特,又被哨兵虫族给吓晕了。
朱迪淡定地参与了进去,“的确是见到了人,但我想去问情况,他却没有理我们。我和阿方索追着他离开的方向,却迷失在林间。”她顺利给自己之前的说法又补了个尾。
“可曼斯塔,为什么不吃掉我们?”
提出这个说法的是一位老先生,“这颗星球的资源充足,不需要食物的话,为什么要掠夺我们的飞船?既然我们现在都还活着,那就是没把我们当食物。抢飞船的原因,必定还没被我们找到。”逻辑非常清晰。
不仅如此,已经有人试图离开飞船去探险。
宇宙飞船上的人拦不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带了两天的食物就离开了。
四五天后,他们看到他步履蹒跚地回来,晕倒在飞船外。
等抢救回来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扑到在自己的实验室忘我地研究这颗星球上的植株。
飞船上其他人:“……”
虽然很无语,但这个人平安无事回来,无疑给了他们一颗定心丸。
曼斯塔虫族或许真的是有原因,才会找上他们。
这时候,已经冷静下来的人们,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前段时间星际的传闻,据说有一只王族去莱罗星强买强卖,不仅留下了货物的钱,就连治疗的钱也留下了。
他们这些泡在实验室、手术台、或者各种研究的家伙根本不能理解,还以为是那种虚假新闻,没想到他们自己也遇到了相同的事情。
船长路易斯熟知飞船上每个人的身份,在意识到这点后,就立刻找到了朱迪和阿方索,提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曼斯塔虫族产生的这种需求,意味着什么?”
…
“这意味着,我们需要频繁进行交/配。”
虫巢的入口处,原本就足够隐蔽。
在塔乌星发生巨变后,绿色的藤蔓把其包缠得越发严实,不仔细看,还以为这里生长着巨大的草藤球。但只要有虫族出入,它们游走的速度快得惊人,不到片刻又全部都散落在地上蜿蜒着爬走。
现在,朱利安就坐在这颗巨大的草藤球上,漫不经心地扯出一根草穗儿。
埃德加多化为虫族的模样,但看起来无比高大,直到朱利安能直视到复眼,它的体型膨胀才停了下来。四只硕大的复眼盯着朱利安,倒映出密密麻麻无数个小小的人类虫母,“是的,朱利安。”
但不仅是如此。
如果只是如此,朱利安去找朱迪的那天,情绪就不会那么崩溃。
他无法形容虫母究竟是怎样的生物,但混乱无序或许是其存在的根本,当象征着繁衍孕育的过程与享乐的糜烂结合在一起,极致的痛苦和扭曲的快乐居然是同一件事时,就会摧毁一个人的底线。
朱利安戳了戳小/腹。
时间一点点过去,小/腹已经微微鼓起,已经看得出来。
但在朱利安宽松袍子的遮掩下,也还能掩盖一二。
毕竟虫族是卵,而不是胎生。
当然,这也是另外一个叫人发毛的恐惧。
埃德加多探出来一根触须,羞羞答答地缠住了朱利安的脚腕,“朱利安不担心,不用担心。”相比较之前混乱,它说话的理智逻辑更加清晰,“不怕。”
怪物挥舞着丑陋可怕的触须,在小心翼翼地安慰着人类,叫他不要害怕。
为了讨他的欢心,虫巢越修越往地表。
曼斯塔已经不再完全依赖于地底的洞穴生活,正在修建地上乐园。
——因为朱利安喜欢。
人类毕竟向往着明亮的地方,黑暗潮/湿的地底更如囚牢。
但珍贵的,丝滑的绸缎布料仍然像是不要钱一般地往朱利安的巢穴堆积,放眼望去,价值千金的磷银叶石随随便便地镶嵌在岩壁上,昂贵的丝绸布匹被随便地丢弃在地上,为了人类虫母走过时,娇嫩的脚底不至于受伤。
地底偶尔有风,一座昂贵的玉料屏风挡在了平台前。
甚至上头还挂着两串珈兰石,是当今人类最为追捧的宝石,就轻便自然地当做是屏风的添头。
这座朴实无华的地底巢穴,被痴迷于筑巢的曼斯塔们精雕细琢。
娇嫩的人类虫母生活所需要的各种东西,被源源不断地运了过来。最初,朱利安还能知道是怎么来的——打劫,或者强买强卖,但现在,朱利安甚至弄不清楚,它们到底有几只在塔乌星。
有时是三十五只。
有时又是六十七只。
数不清楚。
曼斯塔王族来来去去,朱利安有时在睡梦里,都能感觉到那种强烈孺慕的情感,从联结的另一端涌过来。
……它们又在偷看了。
是的,继朱利安觉察到德克斯特一直在偷窥这个事实(它居然在朱利安问它的时候还坦率承认了!!!)后,他开始发现,那不只是单独一只曼斯塔的行为……是所有的曼斯塔王族都这样!
硬要说,那也算不得偷窥。
毕竟把眼睛摘下来,粘在朱利安每天的必经之路上,算偷窥吗?
虫子们认为不算。
朱利安:当然算啊——
在强行胁迫它们所有虫都把眼睛收回去后——通过埃德加多传达的意思——朱利安懒得再去思考这个问题了。
反正这些王族们平时也不打扰朱利安。
只是来的时候会来巢穴看几眼,走之前又会来看几眼,那种孺慕的喜欢一次次传来,已经让朱利安呈现出一种摆烂的状态。
……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他坐在草藤球上,晃动着小腿。
触须也跟着朱利安的力道,一哒一哒地晃。
好似在牵手。
“那就试试看吧。”
朱利安突然这么说。
以一种非常唐突,非常轻快的语气。
令虫都没反应过来。
他随手扯掉了发绳,漆黑微卷的长发散落,朱利安突地从草藤球跳了下来。
呼啸而来的风声。
急促的心跳声。
嗡嗡的,粘腻的振动声。
虫子抓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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