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只是好面子,不是傻,听蒋祭酒细细一剖析,当即明白自己被当傻子玩了。
原本要亲临婚宴,给韦秉礼一点体面,临时改成了亲临婚宴给他一顿申斥。
可到了门口,还没进门,就见一片兵荒马乱的荒唐景象。王德观皇帝神色,派个手下悄悄去探听。
听到回报,皇帝的脸色已从怒变为淡漠的嘲讽:“罢了,朕竟然被这两个蠢货愚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王德,传朕旨意,会昌伯府失礼荒唐,着削其封邑,闭门思过,就削到——三百户吧。”
堂堂一个伯爵,先是婚礼办得乱七八糟,然后是雇枪手献诗给圣上被揭破,最后还因为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封邑被削成了三百户,连个乡侯都不如。
某种程度上,白菡萏和韦秉礼通力合作,超额完成了任务。
——何止长安,会昌伯府在半个北方都变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一片狼藉的伯府内,宾客散尽,地上横七竖八凌乱散着迎亲的物事,韦秉礼在院落中央,声嘶力竭地发怒。
下人们多避着他走,沿着边缘收拾院落,好不容易从院门走来一人,韦秉礼怒火更炽:“你也是来看为父笑话的?”
“父亲,”韦希信叹口气,敛衽而拜,“孩儿已无话可说,您还是遵循圣意,在府中静心待些时日罢。”
“荒唐!”韦秉礼砸了个茶壶,“你是来干什么的?来嘲讽我吗?”
“我是尊父亲命,从书院请假回来参加婚礼的,”韦希信回答,“父亲总觉得事事都是别人的问题,别人的责任,自己只顾着诗酒风流,好不快活,偏偏还好沽名钓誉。罢了,孩儿没什么话好说,孩儿这就回书院潜心读书了,父亲好自为之。”
韦希信所在的明德书院在长安郊外,一月才放一次假,是韦秉礼嫌儿子在家总和他对着干,专程把韦希信送去的。这时候,又成了韦希信的过错。
韦秉礼骂道:“家里要败落了,你就逃到书院去,借着读书不管不顾,何等自私!真是和你那个不守规矩,不安分的娘一样。”
韦希信本已走到门外,听到这话,又返回来道:“父亲,事已至此,你的眼睛不必再盯着阿娘了。她如今已是楚国夫人,夫家敬爱,生活美满。其实一开始,你们就不该比着她的婚礼争锋,阿娘从来不是对过去念念不忘的人,倒是你们一面说着看不起她,一面又只想打败她,实在可笑。”
不等韦秉礼大骂出口,韦希信紧接着道:“我是韦家子,家族该我承担的责任,我自然会担。还望父亲也以家族为重,不要再任性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新建的铁器坊内,宁国公世子刚下马,抛着马鞭,看着热火朝天的工坊,被震撼得深吸一口气,骂了句脏话。
看见舒宜往这边来,他忙吞下尾音,露出一个微笑:“表妹。”
“表哥。”舒宜应道。
闻岱实在忙得分不出三头六臂,陛下再看好他,也只得将工坊移交给宁国公世子。宁国公府正是越国公夫人的娘家,两家一向亲厚。接到任务,宁国公世子就毫不客气地请舒宜来参谋了。
舒宜自然将所有能回想起来的知识点倾囊相授,她不懂的,也不硬充会,必要问了资深的匠人,再做实验。
几次实验下来,已经产出第一批合用的兵刃。铁器泛着幽幽冷光,可以想见其锋利。
兄妹两人边说边往外走。
“时间还早,跟我回府吃个饭,你表嫂想见见你呢。”
长乐长公主见舒宜入内,便高声笑道:“珠珠如今可是个大忙人了,要见你一面,比登天还难。”
“公主要折煞我了。”舒宜拉着她的手,两人行了个家常礼节。
“看你这半年忙得都没停下过,线装书、织布法、铁器……马上又要科考了,你又得忙了。”
“可不是,”舒宜想起十月将举办的科考,也不知这次收拢的举子们能有几位得中进士,“你府上才子们筹备得如何了?”
“考了再说,”长乐长公主一向大心脏,“若是考不过,难道还要我专程安插个位置给他不成?虽是有才,我也只能引荐,这朝廷又不是我家开的。”
舒宜微微一笑:“倒还真是你方家开的。”
“你这促狭鬼,”公主笑着作势要拧她的嘴,“那也不是我开的!你道我是五姐姐那样嚣张的人,直接找圣人讨官么?”
福隆长公主行五,换过三个驸马,也确实有过为面首直接找皇帝讨官的彪悍事迹,一战成名。
舒宜只是一笑。
“罢了,若是真有考不上的,举人也能外放做个地方官,总归都是有路走的,”长乐长公主拨弄着指甲,又端起酒杯,“不提了,今日的鲈鱼正好,珠珠多吃些。”
一回府,就见二丫欢天喜地跑过来:“夫人要不要染指甲?我刚给裴二姑娘染完,她可高兴了。”
“什么指甲?”
二丫便引着舒宜去看,边走,边给舒宜看她鲜亮的指甲:“我前两日才发现,厨房外头还长了丛凤仙花。也亏她耐寒,能忍到这时。我们乡里常用这花染指甲的,颜色可好看,夫人也试试?”
闻府规矩不严,更别说二丫压根还是个小孩子,没人会同她认真,平日里分不到什么活干,主人家也都和颜悦色,故而二丫一派天真烂漫。
舒宜看见她的指甲就懂了,她小时候也玩过凤仙花,一笑:“带我去看看吧。”
那丛凤仙花长在厨房外墙,离灶不远。靠近热源,难怪能撑到十月初还开得正盛。
“这花长得是好,”舒宜道,“行了,你去和二娘玩吧。”
二丫边跑边回头:“夫人不染吗?”
铃铛和琵琶都说:“娘子,染着玩玩吧,这些日子都忙。我们给娘子染,也算忙里偷闲了。”
“染。”舒宜也难得生出闲心,一锤定音。
二丫这才放心地跑远了。
回想起上次有闲情逸致拿凤仙花染指甲,还是出嫁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被越国公夫人压着传授这些姑娘家的趣味。
那时候她成天在越国公府舞刀弄枪,要不就是骑着马满长安乱逛,耐不下性子坐着慢慢染指甲。
后来嫁到韦家,才十五,就要面对难缠的老夫人,苛刻的韦秉礼,还有满府各怀心思的姬妾,越发没了心情。
这次突发奇想要染蔻丹,舒宜动作都透着生疏。
铃铛和琵琶去配了明矾,放进装了凤仙花瓣的小碗里,一同捣成泥。舒宜托着腮静静看她们忙碌。
她们坐在院里古朴的石桌旁,树木葱茏,茶花开得密密簇簇,在桌上、美人面上投下影子。坐在树荫下,嗅着花影摇动间送来的清香,等着染指甲,真是再闲适也没有了。
“阿娘,”闻曜喘着气跑进来,“这是我今日在花园见到的一朵最漂亮的花,阿娘看。”
小孩子的世界是最单纯的,喜欢谁就一门心思地对谁好,闻曜放学路上总是要精挑细选些新奇玩意,跑来献宝,如果没有,就让舒宜看他写大字,或是练新学的拳。
铃铛接过这朵圆滚滚的妃色山茶花:“我给娘子簪上。”
“阿娘在做什么?”闻曜凑到桌旁,不敢太靠近,伸着头看碗里的泥状花瓣。
“在染指甲。”舒宜给他讲解一番。
“那我给阿娘染。”
闻曜还真伸手欲接,舒宜笑了:“你还小呢,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去玩吧。”
“我今天穿的新衣裳,不能乱跑乱动,不然勾破了,就不好补了。”闻曜很认真。
“勾破了自然有绣娘补,”琵琶笑道,“琵琶姐姐也会补。”
“但是新衣裳勾破了也不好,要爱惜东西。”
“破奴说得很对,”舒宜表扬他,“但是爱物不能甚于爱人,这便是本末倒置了。咱们不能故意污损衣物,但该练武、该骑马的时候,也不能因为怕损了衣服就不去做了。”
“嗯,阿耶也是这么说的,那次……”闻曜点点头,突然又道,“阿耶不让我往外说。”
舒宜被他逗得想笑。
“阿娘,我偷偷和你说。”
舒宜作出配合的动作,将头凑过去:“你说吧,我保证不往外说。”
“军中没有绣娘,亲兵叔叔们都不会补勾破的衣裳,一个个都缝得粗针大线,彼此取笑,阿耶看了也摇头笑。最后是阿耶缝的,”闻曜说得很小声,小动物一样趴在舒宜耳边,“那晚在军帐里,阿耶收拾了沙盘后点着油灯给我补的。阿耶缝得可好了,针脚又整齐又密,亲兵叔叔们猜了好久是谁缝的,松叔叔和柏叔叔还打赌,都没猜出来。我要跟他们说,但是阿耶不让。”
他又补一句:“明明阿耶缝得很好嘛。”
舒宜笑得以手扶额,花枝乱颤:“那破奴可记住了,千万不要说出去。”
“别人我都不说,可是我们是一家人嘛,”闻曜道,“阿娘也不要说哦,我给阿娘染指甲。”
“今日拳练完了没有?”闻岱刚进院,问道。
“还有五遍,”闻曜直起身子答道,“我先打给阿耶看吧?”
“松叔叔刚回府,去习武场打给松叔叔看,”闻岱在教育方面总是很严格,温和道,“一样一样按顺序来,打完他那里的五遍,再来找我验收,验收完了咱们吃饭。”
“是。”闻曜端端正正一礼,去习武场了。
“在染指甲?”闻岱刚出口就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废话,轻咳一声,习惯性地摩挲腰间剑柄。
“是,难得有点闲工夫。”舒宜刚回答完,发觉琵琶和铃铛不知何时无声无息退下了。
她刚染完的左手还晾在半空,右手纤纤五指平摊在桌子上,一时走不了。
舒宜蹙眉凝神,试探着慢慢刷,原本好好的工具到了她手上,就变得不听指挥,堆到这里漏了那里。
闻岱看了一眼桌面,道:“我替你染吧。”
他的手很稳,也很有耐心,捏着尖头小刷子,将花泥挑到舒宜细长的指甲上,仔细敷平整,又不致染到周边皮肤,最后再拿绿叶包裹住。
根本无需一旁备下的细线和剪刀,闻岱随手撕出叶络,一挑一勾便成结,绑得极牢固。
两人无话,闻岱做得专注沉浸,带得舒宜也屏息凝神。
罐底的花泥越来越少,捣花泥用的小杵原本斜插着,突然一歪。舒宜刚要伸手去扶,闻岱眼都未抬,已经将它扶正。
舒宜目光恰好扫过闻岱垂下的眼帘,英挺的眉目轮廓下,大概很少有人注意过,他的睫毛很长。
耳后微热,舒宜随口找了个话题:“将军手真巧,绑得可牢固。”
闻岱一笑:“乡野里长大,拿草叶编个花巧,人人都会。我还编来哄过破奴。”
两人低声说话的同时,闻岱手上还在慢慢刷,就像做过千百次一样自然。
弄完最后一根手指,闻岱收拢整齐桌上的工具,呼一口气,竟像是完成了一项大工程,或是打完一场战役后归剑入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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