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不急不缓流到十月中旬,万众瞩目的科举放榜,越国公府选中的十几人,竟有八人得中进士。而投靠舒宜门下的三人里,中了两人。
这已是极好的结果,舒宜闻得消息,便派人去准备礼物道贺。
皇帝下诏,在曲江亭畔设闻喜宴,这是三年一遇的盛事,满朝公卿皆携亲眷参加,舒宜和闻岱也带着全家去了。
已是十月过半,在越国公和闻岱的配合下,长安守军操练得轰轰烈烈,折翎关也修筑得固若金汤,那几个细作也都被顺着关系网一一篦出,皆处在密切监视下。
这些日子闻岱几乎日日早出晚归,书房的灯常燃到半夜才熄。而闻岱惯是自律,不管忙到多晚,第二日卯初必然起身,读书练字,带着闻曜练一套枪,再上朝,风雨无阻。
舒宜看在眼里,劝他不要太过劳神之余,心头升起一股莫名的安稳:这样的将军守着长安,突厥怎么可能攻进来?城防牢固,细作都在监视之下,士兵日日操练从不懈怠。
至少这段时日可暂时平静了。
宴席上人人都是一样的心思,高官们腆着大肚,睁大眼睛听新科进士们吟咏诗词,好为家中正当年的女儿孙女们选婿;将军们难得一聚,又有圣人御赐好酒,三五成群一起拼酒;新科进士们是席上最春风得意的人了,挥洒笔墨,彼此吹捧,展望着日后的通天路,好不快活。
裴明彦和国子监的同学们坐在一块,三个小的则跟着闻岱和舒宜坐,睁大了眼睛望着宴席上热闹新奇的一切。
“伯伯,伯母,那是什么?”裴时玄指着中央摞成宝塔状,上有各式吉祥纹样的一堆小巧圆饼,问。
裴静姝扫了一眼,告诉弟弟:“那是红绫饼,寓意吉祥,是圣人特地御赐给这曲江宴,以增喜气的。”
“红绫饼好吃吗?”裴时玄比较讲求实际。
这个裴静姝也不知道,只好转头看向舒宜。闻曜也用乌溜溜的眼珠注视着她,想是同样的好奇。舒宜一笑:“红绫饼是曲江宴的特色,稍后宴席上人人都有的,吃过你们就知道好不好吃了。”
他们坐在高门勋贵那一圈,离圣人很近,王德带着一队小黄门亲自下来分发红绫饼,见到舒宜和闻岱,一张脸笑成了一朵菊花。
闻岱接过糕饼,给孩子们分食。
他在外寡言沉鸷,是因不到三十而大权在握、手掌精兵,接触的皆是军机大事,须在复杂纷繁的政治漩涡里保持谨慎姿态。然而在家并不冷漠,除了在闻曜教育上要求严格,其他方面甚至很和蔼开明,连裴静姝都不怕他,孩子们从他手上取了糕饼,吃得正开心。
席上舞乐皆热闹,皇帝大马金刀斜靠在上座,身旁坐着皇后,下首便是淑妃。
淑妃这些日子想必不太好过,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坐在位上,看着皇帝不时招几个进士起来对答,言笑晏晏,面上还撑着完美无瑕的虚假笑意。
舒宜门下两位进士,一个姓温,排三十二名。另一个姓齐,排五十五名,都被皇帝点起来问了几句。不过,得皇帝关注更多的还是世家子们。这次一甲三人皆出身世家,行止有礼,进退有度,对席上暗涌的潜规则很是熟练。
大皇子坐在淑妃下首,非常和气地顺着皇帝的话鼓励新科进士们,一甲的三位进士都聚到他身边来,谈得很投机。他掌礼部,论理,科举是他掌管的范畴,倒也名正言顺。
二皇子一个人坐在皇后下首,正对着大皇子,自斟自饮,自得其乐,正开怀。
他下首是几个二甲进士,皆起自寒门,没能被纳入大皇子的宴饮圈,都坐在自己位上,显得泾渭分明。
朝廷天天都有千头万绪的事,练兵出征的事是最近的争论焦点,不代表就没有别的争议了。
前些日子,河东赈灾的官员因放任当地世家吸纳难民,被泰州刺史参了一本。人口是一地极重要的资源,他们吸走了,泰州就没人耕织交税了,两边吵得正凶。
世家一看自己人被参,不干了,世家参寒门官员为政过苛、寒门参世家官员不理庶务。朝上乱纷纷还没个结果。
因此,气氛稍有些尴尬。
中书令黎徵山上前敬酒时,趁着醉意发问:“陛下,朔方郡守赵席钟玩忽职守、耽误秋收,百姓甚至有外逃的。朔方正在玉门关后,地势险要,是战略重地,此事关重大,还望陛下早做定夺啊。”
赵席钟也是河东世族,赵氏绵延数百年,出身名门,不免目下无尘。他是被贬到朔方的,到任后嫌弃朔方偏远,到处吟诗作赋,庶务都丢给幕僚,幕僚也是个不懂农事的,这一犯错,在最近的形势下,自然被拎出来当靶子参。
皇帝以袖遮脸,醉醺醺地:“今日宴饮,众卿只管欢饮达旦,不说朝事,不说朝事。”
黎徵山一叹:“陛下……”
他还要再说,却被皇帝含糊过去,只得无奈回位。
皇帝御极二十年,打太极的功夫已经非常纯熟,更别说他这次打定心思要当一块滚刀肉。他笑眯眯只管宴饮,间或听新科进士们赋诗,好似朝上那些纷争从来不存在,那些泥牛入海的奏折他压根就没看过一样。
舒宜看了一会,便觉无趣,收回目光。
有着虚情假意应酬的功夫,她还不如多和孩子们多说两句话,至少自家小孩都是可爱的。
闻岱察觉到她的倦怠,放下手中盛着清水的酒爵,倾身过来,低声道:“怎么了?”
“没什么,”舒宜抿唇一笑,“有点无聊。”
“宴上鼓噪,我陪你出去透透气?”
“我一个人出去吧,”舒宜想了想,“孩子们还在呢。”
再说,两个人一道出去太过招眼,这段日子她已经当够长安的新闻人物了。
“也好。”闻岱一点头,侧身为她让出通道。
他们两人低声说话,孩子们全都很自觉地没有偷听,聚在案几另一端专心吃东西。如今见舒宜要起身出去,六道视线一齐投过来。
舒宜不禁笑了:“我就出去一小会,你们在这乖乖的。”
闻曜眨着大眼睛,没有说要和她一起出去,只是端正坐在原地,说:“若是有好吃的,我给阿娘留着。”
“好。”舒宜笑着摸摸他的头。
说是出去,其实只是走出步障外。曲江宴在郊外曲江亭举办,拿步障以曲江亭为中心,阔气地围了好大一片景致,再以数不清的案几排出座次,五步十步一围,才能同时容纳如此多人赴宴。
舒宜走出最靠近皇帝的核心宴饮圈,青碧的步障外,是一道小溪,顺着小溪上行,绿树成荫。不时有宫婢捧着菜肴疾步走过,越走远,景越深,空气越清新。铃铛跟在不远的后头,并不打扰自家娘子难得的雅兴。
行至深处,舒宜看见一片金碧辉煌的步障,其上绣纹繁复,说不尽的富贵气扑面而来。
她无意间闯进了另一位贵人寻的清静地。
舒宜正要转身,步障已经打开,侍奴们两列排开,转出一个雍容华贵的贵妇人。
倒是个熟人。
“福隆长公主。”舒宜笑道。
福隆长公主四十来岁的人了,保养得宜,望着好似三十许人。她慵懒地打个哈欠,挥退两名扶着她手腕的俊俏书生:“是楚国夫人,好久不见。”
福隆长公主一望舒宜,面上就流露出一丝默契的笑意:“你也听不下去那些文绉绉的官腔了?”
舒宜微微一笑:“吃得有些醉了,出来透透风。”
福隆长公主轻慢道:“你同我还打什么马虎眼?圣人敷衍了又敷衍,不愿给个态度,下面人猜度不得,只能打言语官司。什么事不是这样?他只巴望着他的位置稳当,又钦羡世家美名。动作是不会有的,既费事,又伤他的名声。哪管那群占着位置的世家是不是尸位素餐的国之蛀虫?”
“公主看得好清楚。”舒宜上前扶了她一把。
“你就是太谨慎了,”福隆长公主咯咯笑道,“我如今没什么害怕的,想说便说。”
两人并肩向外行去,舒宜默然不语。
“罢了,不说这些没用的,”福隆长公主道,“你门下也有投了行卷的进士,过几日我在府中开宴,你可要来。”
“好,少不得要搅扰公主了。”
行到溪流分叉处,前方丝竹声阵阵,是宴上舞乐之声。
福隆长公主望着乐师们出了神。
她忽然松开舒宜的手,边转身边道:“我真是不耐烦看他们奉承圣人,那位皇兄,呵呵……”
话未说尽,其中苍凉和嘲讽之意满溢。
说完这句,她便果断地转身离去。
舒宜立在原地,遥望着她跌跌撞撞的身影。
“怎么了?”
舒宜转头一看,是闻岱。想是她离席太久,闻岱起身来接了。
“遇见了福隆长公主,”她没有说下去,只道,“她也是个可怜人。”
闻岱不知其中秘辛,但他不问,带着舒宜往溪边走:“没散够心就再听听水声,别积了郁气。”
溪流声叮叮咚咚,舒宜和闻岱在溪边并肩站了片刻,她深呼了几口气,才转回来:“都是些陈年旧事,没什么好说的。走吧,回去。”
转过一丛竹林,又遇见两个熟人。
真不知该说巧还是不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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