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将军的战报姗姗来迟。
送信的骑兵背后中了几箭,马也被流矢射得刺猬似的,强撑着将信送到,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只有喉头溢出破碎的气声,稍后便没了声息。宫门前的侍卫想将人从马背上放平,好好儿闭上眼睛,一上手才发现不对,喧哗叫嚷起来。
宫门前忙乱起来时,舒宜正好见过皇后出宫,还没看清人群中的情形,一只骨节清晰的手挡住了她的眼睛。
“别看。”闻岱道。
“我不怕。”舒宜摇摇头,忍不住又看了拥挤的人群一眼。
已经有侍卫惊呼出声,也有人叹着气,声音不小。这下不必看,也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年轻的骑兵以两柄细长的箭将自己的大腿钉在马上,缰绳也在手上打了两圈死结。他是脱了力,又不能被马摔下去,只能以此残酷的方式将自己固定住,一路坚持到长安。
舒宜听着,就仿佛能想象到那幅场景,指甲不知不觉嵌入掌心。
闻岱没说什么,招手让琵琶过来扶住舒宜,自己站到前面。舒宜再要看,只能看见闻岱线条利落的侧脸。他鼻梁高挺,颧骨平满有势,人中深而直,是相书上说的好面相,侧面看去,仿若一笔勾勒而成。
闻岱正悲悯地望着前方,眉心微蹙。
前头又不知出了什么意外,近前的士兵大叫一声,闻岱大步走向前去,临走前对琵琶留下一句:“扶你家国夫人在旁歇着。”
最先赶来的侍卫是宫门前仪仗,没见过血,处理得便一惊一乍。闻岱一至,轻易压住了场面。
密信有专人看管,无关人等皆被疏散,另有人去急报圣人,他亲自将那骑兵从马上放下来,在地上放平,伸手阖上他的眼睛。
舒宜只看到骑兵清秀的下巴,虽然满面都是尘土,还是能依稀辨出他下颌光洁,胡须都没有几根,喉结处也只微微凸起。
他太年轻了,最多只有十几岁,还是个少年。
皇帝的反应很快,有小黄门匆忙赶来,急召闻岱入宫,其余兵部大臣也多在此时赶来,他们本就是要来议事的,到得还算齐整。宫门侍卫开了个快速通道先将他们放进去。
闻岱用一块白布盖住年轻骑兵的身子,地上的平躺的人形显得安然起来,只露出一点满是黄沙的衣摆,血迹板结在其上,成了深褐色,几乎能和土地融为一体。
闻岱从蹲姿站起来,随着小黄门的指引,走到入宫队列之中,遥遥冲舒宜安抚地一点头。
回府路上经过朱雀大街,路上撒了星星点点的血迹。血不多,人和马的血都早在路上流干了,只偶尔绽出几点,痕迹像血腥的花。不时有人对着路上的痕迹指指点点。
福隆长公主已在闻府等她,朔方吃紧,眼下有可能失守,福隆长公主急迫地等着前线的密报。
等到下午,朔方周边城镇各自来了几封奏折,福隆长公主也终于收到了手下的密信。
几封奏折各自有侧重之处,集合起来,却是对满朝上下士气的一记重击。
朔方的确失守了。满城官员皆殉城,很是惨烈。
原本陶修文据城死守,虽粮草吃紧了些,只要钉死了沉住气不开门,突厥人一时也没有办法。
奈何突厥狡猾,各处骚扰,绕得林将军疲于奔命,其余城镇缺了主心骨,也无法聚集起来,合力抗敌,而是乱成一盘散沙。
终于,突厥择机围困林将军五成兵力,逼迫最近的朔方城出兵救援。岂料这次救援也是设好的埋伏圈,突厥人趁势攻下朔方城,陶修文和主要官员俱以身殉城,百姓伤亡无计,林将军手下残兵也被冲散了三成。
现下的边关,该是一副人间地狱的惨象了。
周围城镇,无不是派出好几个骑兵分批突围,才能有一个侥幸冲出突厥围困,将信送到。更令人忧心的是,靠近朔方的玉门关守军一直没能传来消息。
福隆长公主捏着密信,手簌簌地抖:“陶修文那娃娃官今年也才二十出头,我真是走了眼,他一个文弱书生,倒是如此有血气。比朝上诸公有血气得多,苍天何等不公!”
舒宜回想起那张总是笑眯眯的白嫩娃娃脸。
“男儿生于世,当有所作为。我为朔方父母官,当尽心竭力,城在我在,城亡人亡!”
“愚弟今据城死守,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粮草足支一月,援军至则局面可解。修文敬上。”
书信墨痕犹深,人已凶多吉少。
她无声叹出一口气,道:“他还有什么家人,派人探听,帮着照顾一下吧。”
朔方陷落,整个北方前途未卜。
林将军带去支援的大军,是直接从折翎关守军抽调的,大多是长安人士,消息传来,家家户户都愁云惨雾,为着自家送出去的儿子或夫婿忧心。
长安陷入了空前的沉郁氛围。
皇上却还在举棋不定。
尚书令、中书令,再到兵部尚书轮番相劝,却又有礼部林尚书、永安伯,还有不少和林氏渊源深厚的读书人与之打擂台,劝着要再给前线的林将军一次机会。
舒宜同闻岱一同跨出越国公府,还在愤愤:“他们就看不出,林将军是个人头猪脑吗?还说什么临阵换将乃大忌,殊不知使一愚蠢将领带累三军更是大忌!”
闻岱冷静些,只是眉目沉沉,在她身侧静听。
回去的路上,两人并辔而行,却见前方城门处一阵喧嚷,不由驻足观看。
闻岱原本是以为有人仗势欺人,鱼肉百姓,再一看,却是一支陌生的车队。
领头之人衣左衽,头发系成奇形怪状的辫子,再看后面一长队马车上张牙舞爪的奇怪图腾,这是突厥人的车队。
车队在城门停了一会,有几个小官急忙赶来接引,其中一个给城门卫亮了下腰牌,距离不远,舒宜看得清晰,其上刻了龙纹。
有驻足百姓窃窃私语道:“他们怕是来议和的。”
“咋没听到风声?”
“朝廷大人们和皇帝点过头的事,咱们哪能知道。”
“真的就这样议和了?我还有个姨表妹嫁去了洛州,离朔方可近,也不知咋样了哩。”
“我家二狗还在军中呢!去了北边就没个消息,连封信也不曾捎回来过。可怜见的,那天那信使飞马进宫,一路的血,也不知我家二狗怎么样了?”
闻岱右手移到腰间,左手深深攥成拳。舒宜睁大眼睛,望着车队自面前经过。
有不少百姓,都在街边看着。
这条朱雀大街,大桓每位皇帝登基时都派仪仗走过,检阅三军时无数军士走过,鲜血淋漓的送信军士飞马驰过,有人还能指出当日血迹的形状。如今耀武扬威的突厥车队来“议和”,也一样踏过朱雀大街。
他们只是最平凡的黔首,无法对朝中大事发表评论,一双双眼睛只是沉默地看着。
更糟的消息是,皇上竟然有意议和。
越国公使人传信来,舒宜气得掷了笔。
这几日皇上心情不爽,后宫首先噤若寒蝉,她不好再进宫,只能从福隆长公主和越国公府两处听二手的消息。但再气,她还得遵照越国公在信上的指示,去找闻岱。
舒宜一路走到前院书房,闻岱同样拿着一张信纸。
“季老将军送信来了,”他将手中信纸移到烛台上,“你也收到了?”
“是。”这会,舒宜才觉得手在发抖。
“破奴,去院子里找松哥哥带你拉弓。”闻岱示意在一边练大字的闻曜,又拨了拨火箸,让炭火更旺些。在孩子面前,他一贯是沉稳的。
闻曜乖巧地并不多问,行了礼出门了,舒宜在闻岱对面落座,捧着闻岱倒的一壶热茶,才觉得思绪渐渐回转过来。
荒谬,但也并不出乎意料。
皇帝的性格,说好听了就是仁善,说不好听就是耳根子软加怂。
突厥下了朔方一城,打得北方乱成一锅粥,他的思路估计已经快进到皇位不保,想着先推一步,以保皇位是正常的。
但是——
“季老将军言,圣人有意迁都,此事绝密。”闻岱说。
“绝不能!”舒宜几乎是喊出来的,“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非要割地赔款,一推再推。他是皇帝,天下之主,他一人退缩,损害的是大桓根基。岂能如此?”
“是,”闻岱简短道,“我想写信找些武将,一同请战,国夫人以为?”
舒宜想了想:“若是能成,你们才是请战,若是不成,圣人一个逼宫的帽子扣下来,仕途便无望了。”
“是,”闻岱坦率的承认道,“我己身祸福荣辱倒无关紧要,只是我如今与国夫人是夫妻,只怕带累了你。”
“不会,”舒宜摇摇头,“我正是替阿耶带信来的,他怕也要和你商量此事呢。”
温和劝谏不成,大臣们若要再劝,少不得折损皇帝权威,有不少人都会明哲保身,以免让皇帝记仇。越国公和闻岱却是意见一致,都要参与。
舒宜道:“我与你是假夫妻,荣辱与共也是正常,”
闻岱一哂,无声摇摇头。
舒宜要问,他却起身:“天已黑了,国夫人在府中休息罢,我去越国公府找岳丈。”
“哎……”舒宜扬手欲唤,闻岱行至门口,回过头来,罕见地犹豫了:“我的确有句话想说与国夫人听,只不过此时实在不是好时机。还是等我从边关回来再说吧。”
“你有什么事,大可直说。”舒宜道。
烛光一闪一闪,将她的脸映衬得莹润如玉。
舒宜纤长的睫毛上下颤着,她的嘴比心快,隐约猜到闻岱要说什么,又希望自己猜的是错的。
闻岱一步一步,走回桌前。
“某却不想只和国夫人做假夫妻了。”闻岱握住舒宜的手,触手生凉,像一块小巧的玉,闻岱都唯恐力气大了伤了她。
舒宜眼睛睁大,朱唇微启。
闻岱不等她回复,又道:“国夫人蕙质兰心,才思敏捷,在朝局上眼光深远敏锐,敢想敢做,能有夫妻一场的缘分,是某之幸。某……家无余财,只是个武夫,在朝堂上又过于迟钝,一心想着北伐,恐怕此生不能给国夫人第一等的荣华富贵,也不会甚么花言巧语。若能得国夫人青眼,望峦只能承诺,一生一世一双人,绝不负国夫人。”
“郎君何作此想。将星威名,从漠北到江南人人称颂;为国为民的胸怀,百姓又有几个不记得,是我高攀你才是,”舒宜道,“只是说实话,我没有要嫁人的念头。”
她的心在胸腔中跳得急促,只能一股脑地把心中所想说出来,甚至都不敢直视闻岱。
也许在世界线被白菡萏干扰以前,她也曾想过嫁个如意郎君,过平凡甜蜜的小日子。只是那已经很遥远了,而她的少女情怀和对婚姻的幻想,早已在被世界线控制着嫁给韦秉礼的十年里消磨殆尽。
硬着心肠,舒宜说:“并非是郎君不好,恰恰相反,郎君是当世第一等大英雄。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做一个好妻子,也不温婉柔顺,我已经是惊弓之鸟了,看见粗绳子就疑心是毒蛇,别人一动弹,我就疑心有弓箭要打我,再成为人家的娘子,也只会日日害怕厌倦。我只想安安静静一个人过日子。”
闻岱的双眼只映着舒宜的影子,温热的手握着她的手:“我不要你做一个好妻子,也不要你温婉柔顺,你原本的样子就很好,我只喜欢独一无二的你。”
“至于你说你怕了,”闻岱微微蹙眉,“珠珠,那不是你的错,是他辜负你。我不会说好听话,但我知道我和他不一样,我心里只装得下一个人,而爱上一个人,必定用全力保护她、爱护她。我知道你有能力,一个人也能做很多事,但我总想保护你,不是因为看轻你,是想看你开开心心,没有烦忧。此话有些唐突,但珠珠——国夫人,我能叫你珠珠吗——给我一个试试的机会吧。”
舒宜只觉心脏扑扑一阵乱跳,跳得她心烦意乱。舒宜往外抽了抽手,没有受到什么阻力,但闻岱又轻轻勾住她光滑的指尖,用自己带着茧和伤疤的指腹摩挲着,珍重之情溢于言表。
她脑海里似有千万个线团缠绕,半晌才吞吞吐吐道:“我……我考虑一下,我也不知道我们合不合适,也许这只是你的错觉呢,也许你睡一觉起来,就觉得我们不合适了。罢了,现在还是朝事重要,先各自做事吧。”
“国夫人只管考虑,某不是朝三暮四的人,”闻岱盯着她的手,让舒宜发烫的脸颊有了缓解的空间,“是某唐突了,国夫人不必为此忧思,只盼我自漠北回来,国夫人还能给我一个表白的机会。我去越国公府了。”
汪掌柜领命,长安街头巷尾又开始流传各种小人书和歌谣。这次为了不和上次的手段重合,舒宜没派说书的先儿出手,而是集思广益,编了不少琅琅上口的顺口溜。
这下,连目不识丁的乞儿都晓得边关告急了。
另一边,越国公和闻岱领着数十文官武将,在宫门齐齐劝谏。皇帝闭门不见,他们便手持笏板,按次序整齐站着。
皇帝原本就被长安民间汹涌的舆论气得不行,如今百官也挟势相逼,气急之下,甚至怒骂出声,也不能将宫门前的官员们赶回府中。
这次,官员们一步也不会退了。
从最开始的举棋不定到如今,百官共与皇帝拉锯近一旬,终于,宫中下了一道出兵的诏令。
出兵那日已是二月中旬,黄河破冻,春来。
闻岱亲领大军,均着黑压压的鳞甲,万人大军,竟然静默无声。
皇帝没有亲自见证大军出征,不过派了礼部官员代行其职,王德作为他身边一等一的亲信之人也被派出来了。
王德亲自为闻岱斟一樽酒,语带感慨地在他耳边低声道:“闻将军此去,一路艰苦。还望闻将军收复失地,抚慰流民,早定北方吧。咱家故乡也在北边呀。”
闻岱干了一杯,在大军的注视中亮了亮杯底,在王德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没人听见他们的交流,但王德眼角隐隐闪过一丝泪光。
闻岱一挥手,队首的大旗立即高举,率先指明了方向,大军跟在他身后,向北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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