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不掌兵。

    和那群暴虐粗豪的武将相比,闻岱平日里堪称文质彬彬。有接触的文官夸他“虚怀若谷,谦恭自守”,有古君子之风。然而能掌控数万人大军、令行禁止,靠的绝对不止这些。

    杜憨娃终于反应过来,满头是汗,磕磕巴巴:“是、是属下太过疏忽,没能护好楚国夫人安全,请将军责罚。”

    “军律第十条,有令不行,等同抗命,”闻岱道,“自去找苍如松领罚。”

    杜憨娃一脸的懊丧自责,退至一边去了。

    闻岱接着向前走,却在城楼台阶处望见舒宜。

    方才闻岱在箭楼上见到舒宜,第一句就是派人送她回去。舒宜还没下城墙,想起竹炮的炮筒、火药都需收回,不能外泄,不想半途听见这场面,一时进退两难,只好暂时站在台阶处。

    闻岱为一军主帅,在军中威仪甚隆,舒宜自然不能出来打断。她此行可是代表长安来送物资的,当众下闻岱面子算怎么回事。但说到底,确实是她把杜憨娃忽悠到城墙上的,就这么让人领罚,她心里亏。

    闻岱一眼便看出舒宜想法,也走下台阶,站到她身边。

    舒宜如此这般,将自己偷换概念的过程说了一遍,然后抬眼看闻岱。

    闻岱叹气:“城墙上危险……”

    舒宜今天已被三四波不同的人说了同样的话,憋不住反驳道:“你们都上得城墙,我如何上不得?圣人派我来,也是让我做事,不是让我安安稳稳躲着,还要费多余的人力来护着我。”

    闻岱被她一说,眉心轻蹙,却没有在杜憨娃面前的威仪,而是和缓道:“我知你不是寻常女子,有抱负,有能力,不能以保护之名圈禁起来。但前线刀剑无眼,你所长并不在战场,故我有此一语。”

    舒宜刚刚激起的一点火气,被他顺着毛一摸,全熄了。

    闻岱继续望着她的眼睛道:“再者,你我成婚之前,我曾对岳父有言,无论日后际遇如何,都当护你周全。方才见你在箭楼上,我很担心。”

    他这样温言和煦地解释,舒宜有些不好意思:“我以后要去前线,就提前告诉你,你多派几个侍卫。”

    闻岱微微一笑:“好。”

    只要闻岱愿意,就没有能吵起来的架。舒宜被春风化雨的一通安抚,急脾气一下没了,不过,她又想起来杜憨娃:“他毕竟是被我说迷糊了……”

    闻岱神色一肃:“为军最忌令出多门,他是我麾下士兵,当听我令,却被你几句话忽悠过去,此事必罚,不然军令不行,必然生患。我罚他,他也是心服口服。”

    舒宜方才没想到这一层,闻岱一说,她点点头。

    “不过他虽鲁直了些,却很可靠,罚完后,叫他来给你当侍卫罢。”闻岱又道。

    下午。

    舒宜和闻岱在军帐内议事,苍如松带着一人掀帘而入:“将军,杜憨娃领完罚,我带来了。”

    闻岱手握狼毫,正在奏疏上圈点,一抬手免了两人的礼,对舒宜的方向示意。

    转过来见了舒宜,杜憨娃摸着脑袋咧出一个笑:“国夫人,将军说了,我以后就跟着您做侍卫了。听您号令,护您周全!”

    舒宜也笑:“害你被罚,真是过意不去。”

    杜憨娃头摇得像拨浪鼓:“被闻将军罚,属下心服口服!原本便是属下误听了任务,没遵将军的令执行,若军中个个都像我这样,还打不打突厥了?况且,将军一向处事公允,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平日粮饷从不克扣,我等自然依令行事,不敢不服!”

    闻岱被当面猛然夸了好大一通,倒有些赧然,问苍如松:“我不过做了为将者该做的,你教他这一通溢美之词作甚?”

    “属下可没有,”苍如松连连摇手,“属下只是教他道理,这番说辞是出自他心中所感,绝非我填鸭进去的。”

    苍如松转过头,又对杜憨娃道:“能悟出这番道理来,可见你一点不憨,为什么叫个憨娃?”

    杜憨娃眼睛看着地:“是阿翁取的小名,所以不雅。我们边远野地的,没人识字,学名一直没起,我来投军时,家里说闻将军救苦救难,比菩萨还菩萨,叫我好好打仗,从闻将军处求个名字,能光耀往下几代呢。”

    苍如松指着他大笑:“我看你岂止不憨,你机灵得很!抓着机会就找闻将军讨名字,好你个猴精。”

    舒宜忍不住笑。能看出,杜憨娃没有弯弯绕绕的肚肠,所说皆发于本心。他是的确对闻岱极敬服,甚至有些崇拜了。

    闻岱搁下笔:“进了军中,就不要唤我菩萨了,只叫我将军,别的奉承吹捧,也一概不要。”

    杜憨娃讷讷:“是、是……”

    “小名终归不雅,我给你起个学名,”闻岱思忖片刻,“原本该是长者赐名,我不该越俎代庖,你家长辈可有说过对你的期望?”

    “有,”杜憨娃赶紧说,“俺爹给俺起过名,先说叫柱子,想我长得像村口柱子那么长,一个人能种十顷田;后来又说叫大勇,想让我成个勇士,赶跑突厥奴子。阿翁都说不文雅,不好。”

    苍如松在一边偷笑,闻岱没有笑,略想了想,道:“长者,高远也;夫武,定功戢兵,故止戈为武。你就叫杜长武,如何?”

    杜长武不住点头,闻岱便抽了张空白宣纸,蘸墨挥毫。片刻,便递过一张纸,上面是端正沉毅的三个大字:“既然有了学名,便也学学怎么写,回去也好讲给家人听。”

    杜长武欢天喜地,捧着那张纸不知怎么感谢是好。闻岱淡淡一笑,朝外摆摆手:“去吧。”

    ===

    营地平静了几日。突厥人似乎是被炮声吓破了胆子,据探路的轻骑禀报,他们撤退得很急,前方十余里都未再见到他们的影子。

    闻岱将驻扎地清理干净,便拔营继续向北。所谓收复失地,就是这样一场场打下来,然后一里一里、一城一城地向北推进。

    舒宜原本看营中皆是军士,并无百姓,还在猜想流民何在。拔营之时才知,闻岱一路北行,都在接收流民、收拢百姓。不过一是为了军纪,二是为了安全,他往往在整编百姓后将其安置到后方安全处。北方遭此大难,地方行政全遭摧毁,又是军务,又是民生,各类事务往往如雪片般在闻岱案上堆积如山,由他条分缕析,作出决策。

    舒宜是代天巡狩,手上有权,商议之下,干脆随着闻岱大军一道北行,分担些庶务。

    如今要拔营离开,军械辎重带走,营地便交付给成组织的百姓。离开之时,百姓皆出城相送,眼含热泪,却只不停向队伍中塞干粮:“你们可要一鼓作气,将那群强盗赶跑!”

    军士都受过约束,坚辞不受。大军排列整齐,一路前行,成群的百姓追出老远方散。

    虽然未见敌军踪迹,但大军出行,依旧严守军纪,前方广撒斥候,左右两翼一丝不乱,俨然若长城。

    前方忽传来哗声,闻岱一抬手,旗兵摇旗,渐次传令,大军转瞬停住,摆出防卫的阵型。苍如柏带着一队亲卫冲出。

    不过片刻,前方就安静下来苍如柏回报:“将军,是流民。”

    闻岱习惯亲临阵前,带领冲锋,舒宜也跟着在较前的位置,抬眼一望,便望见远处情况。

    拦路之人都衣衫褴褛,横七竖八拿着木棒、长刀等物,眼中闪着饥饿的绿光。

    苍如柏及亲兵一至,他们认明了旗子,便抛下兵刃,自动投降,在亲兵的包围下走上前。

    不等闻岱询问,为首之人便哭道:“总算等到闻将军来了,我等本都是大桓良民,如今没了家,不得已聚集起来,防备乱兵和胡人。如今闻将军已至,我们甘愿为您帐下小兵。”

    闻岱一抬手:“起来,你们共有多少人?”

    细细询问之下,这支流民约有一千多人,青壮六百。老弱妇孺都被藏在掩蔽出,青壮分批出来劫掠,以保证温饱。

    其余青壮和妇孺自掩蔽处被带出来,也都是面黄肌瘦,见了闻字旗,便跪下放声大哭。

    闻岱扶起一个抱着孩子的老妪,命军士先拿些干粮分下去。流民又是说不尽的感激流泪。

    舒宜亲自一一造册登记,忍不住叹了一声。闻岱在旁,也是目光沉沉:“我终究只能约束我一军,乱兵伤人,真是可恨。”

    他转头又吩咐苍如柏:“分粮时看着些秩序,保证孩子老人都先分,不许叫青壮多吃多占。那几个头领单独分开,不许私下串联。”

    晚间,舒宜已将千余人的流民整理完毕,分队整编,大军寻了安静处扎营。营地中心燃起堆堆篝火,上面煮着粥,流民久未吃到热食,聚成堆眼巴巴望着。

    闻岱检阅完营地,返回中心,先亲盛一碗,放到一个老妇人手中。老妇人当即老泪纵横,口里含糊得语无伦次。闻岱单手托住老妇人的手臂,不许她跪。又对周围流民道:“一个一个来,不许争抢,都有份。”

    流民排着队领粥时,一队士卒边维持秩序,边来来往往地宣讲:“将军说了,你们从前作乱,也是迫于无奈。如有杀伤无辜的恶霸,现在就指出;余者只要如实相告,往后不犯,便一事不二罚。”

    “有想投军的青壮,到这边报名!从军之后需严守军纪,否则定然严惩不贷!”

    “将军到后,不许再殴斗、抢劫、偷盗!杀人者偿命!违抗军纪者斩!”

    都是最简单朴实的规则,一句句喊出去,才能被流民们听在心里。半天工夫,原本散乱无章的流民们已经重新被闻岱凝住,接下来只要再为他们找座城池,他们便能重新开始安居乐业的普通百姓生活。

    闻岱一直站在现场,监督纪律。流民们都分到粥,士兵才开始吃饭。闻岱正欲回帐,不远处跌跌撞撞跑来一个两三岁小儿。

    他身材瘦小,只有脑袋圆滚滚的,眼珠黑亮,伸手抱住闻岱膝盖。

    闻岱一扬手,让手中兵刃避开他的方向。

    “闻将军,”那稚童天真地说,“我要好好长大,有一把子力气,跟着你们去打突厥!”

    周围的孩子们也跟着欢呼,有胆大者,纷纷冲上来围拢,扯住闻岱的腰带。

    “对!”

    “我长大了也要跟着闻将军去打仗!”

    “我也是!”

    闻岱微微笑了一下,一手托起一个孩子,带着围拢的孩子们走回篝火旁,半蹲下道:“都要好好长大。我只盼着我这一辈的大人能把仗打完,你们长大了,各自去读书种田,做自己喜欢的事。”

    孩子们听得半懂不懂,茫然地点点头,闻岱不以为忤,从怀中掏出一小包肉干,抛给他们:“吃了吧,快长大。”

    孩子们欢呼一声,蹦跳着分肉干去了,这是难得的零嘴。闻岱重又退至一旁,篝火昏黄,映不清他脸上表情。

    舒宜只隐约觉得,他的神色是温和的,甚至带着一种博大的温柔,叫人想起厚重的山峦。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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