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喧嚣热闹,天上烟火似流星划过,但庭院中寂寂无人,只有一道高大身影急匆匆从门外走来,似裹着料峭寒意。
闻岱走到檐下,灯笼摇摇晃晃,投下昏黄而温柔的光,英武端正的五官也融进了三分和煦的神色。
他对母子两人伸出手,笑了一下:“我回来了。”
三人并肩站在廊下,仰头看流光溢彩的夜空。
火树银花,又是一年。
新年初一,正旦,有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改元,先帝去后,方伯晏登基,但仍沿用先帝年号。今年是先帝去后第一年,也是方伯晏正儿八经登基第一年,得有个新的开始。
新年号早就在几轮争吵后定好,为元征。新铸的元征通宝和新定的年历热热闹闹发下去,趁着过年的喜庆,民间又是一阵欢腾。百官们则暗自祈祷:这大半年来,新帝看着比先帝要靠谱得多,还望新帝能长治久安。
目前方伯晏未亲政,但随太后临朝,日日不辍,也开始初步处理政务。庞大的国家机器运转起来,倒比先帝末年效率高些,至少目前,朝堂得以上下一心,平稳过渡。
相比声势浩大的改元,另一件事的动静就小多了。朔方,裴明彦领三千骑兵,静悄悄朝西北深处而去。
此时的漠北正值严冬,寒风猎猎,吹得光秃秃的树枝噼啪作响,举目四望,竟无半点绿意。风似利刃,卷走温暖日光、丰美水草,只留一片灰突突的无垠大漠,笼罩着肃杀气息。
突厥人的营地便搭在一弯能暂且挡风的小山下,密密麻麻的帐篷顺着山势绵延数十里。若是往年,声势还要更大,只是突厥在闻岱手上连逢败仗,几支附属部落都接连离去,加上人马折损,故显得有些萧条。
若是往常,白日里该有人在帐篷间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但今日,人人皆聚集在一大片空地上,周围的士兵沉默矗立,气氛更压抑了。
空地中央,是颉利哥舒和几个大将,他们目光皆亮得似野狼,紧盯着空地间来来往往的人忙碌。
指挥着忙碌人群的,不是别人,正是白菡萏。
韦秉礼在两个突厥士兵护送下,跌跌撞撞走来,还差点摔个趔趄。颉利哥舒轻慢的目光从他面上扫过,随后挥挥手,士兵便提着韦秉礼的肩膀,在旁找了处空地。
韦秉礼气得面皮紫胀,偏偏不敢出声,一抬头恰好撞见白菡萏的背影,从鼻腔里哼出一声。
在蛮夷野人中间抛头露面,竟然还混得如鱼得水,不成体统的荡/妇。
白菡萏扭着腰肢回过身,见是韦秉礼,也冷嗤一声。
突厥人从上到下都是彻底的实用主义,韦秉礼整日只会吟些毫无用处的酸诗,早就被从早先的军师位置上请下去,反倒是白菡萏撑着一股劲,誓要研究出舒宜的火药,地位反倒比韦秉礼更高。
韦秉礼一腔怀才不遇的愤懑,可惜不敢抒发,只留给白菡萏一张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脸。
白菡萏似乎看出他在想些什么,凑近了压低声音,轻嘲一声:“韦侯,今时不同往日,可不是你还在长安,还能给我脸色的时候了,我劝你识时务些。”
“你大胆!”韦秉礼被自己当初的外室嘲讽,也忘了要忍,当即咬牙切齿道,“从来夫为妻纲,你却颠倒阴阳!当年在长安,哪个女人不体贴柔顺、温婉贤淑,也只有你这叛逆,在突厥这群野人堆里打转,目无礼法!”
白菡萏像听见了什么笑话,咯咯笑得停不下来,精巧的眼睛里带着讥嘲:“韦侯看女人的眼光,我是不敢恭维。且不说如今长安那位楚国夫人,几招雕虫小技把你折腾得流亡漠北,就连你早逝的那位前妻,也能叫体贴柔顺?”
她话尾钩子似的,打了个旋:“你以为瞒过了全长安,也能瞒过我吗?你费尽心思抢来的好汪氏,真是心甘情愿、温婉贤淑的好妻子吗?”
韦秉礼脸色刷白,断断续续道:“……你、你这妖孽!”
“不劳韦侯费心,我这就去施展妖法,将你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的火药变出来,”白菡萏对他一指,朝两边守卫客气道,“将他看紧了,这人虽没什么用处,到底是长安来的,别叫他跑了。”
“是。”突厥士兵铁黑的刀刃森寒,反射出一缕苍白的日光,刺着韦秉礼的眼睛。
众人皆就位,空出前方狰狞巨石和陡峭戈壁,白菡萏也走上前去,做最后的确认。
她虽没有舒宜的好记性,能复原出古代的火药配方,但到底曾是现代人,对着既成的配方清单还是能看懂的。
好在突厥在长安的钉子给力,从配方到原料,竟然分外顺利,渐次运到漠北。同是现代人,她还是本书作者,白菡萏就不信照葫芦画瓢有什么难的。
不过外表上,她还是眉头紧皱,作一副严谨认真状,随后在研磨成粉的原料上做了个复杂手势,念念有词。
突厥人比大桓落后了不止一个文明,尚处于奴隶社会,信仰狼神,对半巫半妖的神秘信仰也颇为崇敬。白菡萏此举,也是为了多给自己脸上贴些金箔,只要突厥人从始至终不知她是如何研制出火药秘方的,自然就会对“神女”敬畏有加。
为了更凸显自己的神力,白菡萏甚至只小规模实验了几次,对外宣称是自己忽得狼神指引,明白了火药关窍,这是第一次大规模实验。
白菡萏噙着一抹笃定的微笑,完成了整套动作,随后望着奴隶将火药、引线放入岩石缝隙之中,开始清场。
“五丈之距,真够了么?”有人操着生硬的汉话同她确认。
“够了。”白菡萏答,目光还凝在不远处的空地上,仿佛她真耗尽了心力配出火药秘方,正等着验证成果。
待那人转身离去,白菡萏眼中才浮起淡淡笑意:不让这群突厥蛮子近距离感受火药之威,怎能最大程度为自己树立威信?
左右其他都是严格按照配方来的,原料也都是长安兵器坊直接弄来的,在安全范围内缩短些距离,理当无事。毕竟舒宜能做的事,她白菡萏为何不能做?
她可是作者,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者!
风声撞上坚硬的岩石,转为凄凉的幽咽之声,此时的风向从对面直吹过来,吹得人头发乱飞,白菡萏按了按鬓角,看场地之中人皆已退到五丈之外,便迎着风一扬手。
火星沿着长长的引线,嘶嘶向空地中央游去。
这片平地前方,静默矗立着一块形状突兀的巨石,地上部分约有三人高,几人合抱粗,不知其埋藏地下的深度,但颉利哥舒曾使一队有二十匹战马的精锐尝试,都无法将巨石挪动分毫。巨石不远处是陡峭山壁,抬眼不能测其高度,白菡萏猜测,巨石的根系便和山壁连在一起。
配好的火药包便在巨石底部和岩壁缝隙,待到引线燃尽,五丈之外的平地上,围观的所有人都能见证巨石轰然崩塌,甚至炸开山壁。虽在现代文明的科技发展程度下不算什么,但在这群茹毛饮血的突厥人眼中,无疑算得神迹了。
一寸,又一寸,火星渐渐近了,白菡萏眼中的笑意也越来越浓。
马上,她就能见证火药大获成功,随后突厥铁骑叩开朔方的大门南下也是指日可待。她终于能离开漠北这个不毛之地,离开这片气候恶劣的荒凉大漠,去自己应该去的地方,得到早就应有的女主待遇!
火星终于烧到巨石脚下,白菡萏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此时在空地外围聚集的数千人,都身体微微前倾,情不自禁地集中注意力,等着见证神迹。
先是轻微的“嗤嗤”声,随后,巨石脚下爆起一捧耀眼的火花。白菡萏志得意满的笑容还没完全挂上脸颊,异变陡生!
说时迟那时快,轰的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燃,巨石哗啦一下塌了一半,然而这并不是结束,只是个开始,地下传来不祥的震动,仿佛春天草原上沉闷的雷声。又是一声巨大的爆响,在场人的耳朵都短暂失聪了片刻,还没完全回复,就见眼前高大而陡峭的石壁在一片死寂中如飞流直下的瀑布,向下垮塌。
这一幕实在非常恐怖,石壁下深埋的土壤被彻底翻了个面,燃起妖异的火焰,火在石缝中、土壤里烧起,又随着风力,势不可挡地直扑过来。
原本尚算平坦,能供数千人落脚的外围空地如融化的酥油一样脆弱,已经塌陷了一半。
深深的陷坑里哭嚎一片,迎面而来的石壁上滚落的大小石块上还夹着烧不尽的火,满地残肢断臂,真如人间地狱。
此时,才有人如梦初醒地用突厥话哭喊道:“狼神发怒了!狼神发怒了!”
又有曾在朔方吃过火药大亏的士兵顾不上血污满脸,惶惶然朝北方跪拜:“是天罚!求您饶恕我们!”
爆燃声还在持续,一声接着一声,整面巨大的山壁都垮塌了。白菡萏得意的笑容还僵在脸上,混着千万分的不可置信,被粗暴地拎上马背。
“这个妖女是叛徒,快撤!快撤!”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