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初夏,月圆,亥时后,聒噪的蝉鸣时起时伏,即使躺着不动,不一刻身上也会渗出一层薄汗,有宁小室内窗常年不闭,偶或钻进小窗内的微风,带来一阵阵舒爽的凉意。

    有宁照例躺靠在条桌上,透过齐头的窗能看一段清河,河上的得月桥,还有河对面尚亮着灯的堂子楼,凉白的月光像一大片轻纱铺下来,一切都泛着莹润的光芒。

    忽然而起一阵“吱吱嘎嘎”声,如同干柴扔进火中爆裂一般,声不大,在寂静如常的夜空中,异常清晰,惊到了有宁。

    有宁不禁望向传来声音的地方:是对面春华苑二楼一隅,不过三尺的距离,有宁隐在窗后暗处,看得真真切切。

    一直紧闭的一扇菱花合窗,此刻被人支了起来,露出了下面大半。

    一条藕白的胳膊随意搭了出来,圆尖的手指,嫩荑般软软地垂下,无骨似的,绯红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抖着,翘着,有宁心也跟着莫名抖起来。

    接着,一只圆润的下颌,一抹淡红的唇,一双半阖的杏核眼,在那条搭在窗榻上胳膊上,一点一点的,千呼万唤般的,缓缓显出来。

    有宁屏住呼吸。是一个堪称曼妙的女子,歪头懒懒趴在窗榻上,也许是纳凉。乌黑的发髻已全松下,显然是准备就寝,耳侧一缕头发滑垂出了窗外,随着夏夜凉风,柔柔悠悠地摆动,若有若无地飘来一股香气。不是脂粉香,也不是头油香,更像是雨后清晨的山林间,沾着露水的新叶芽香,清透,也凌冽。

    月光实在太好太明亮,洒在那女子的脸上,泛着银光,她面色淡淡的,像座玉雕像。

    有宁不是个不识风月的少年,去河对岸送宵夜时,在那些堂子楼的局上,别说是光溜溜的手臂,就是身上别的地方也都是常见的。只是那时他见着热闹的人太多,心塞的满满,多的什么都装不下。

    而此刻,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中,独身一人,心就清理干净了,空空的,变成无底的乾坤袋。本来无意往里装东西,突然眼前出现一颗晶莹玉珠,一朵清雅幽莲,乾坤袋竟自己打开了,迫不及待地收起了宝贝。

    后来那女子总在月圆夜开窗,也不点灯,神情晏晏,面向南方,匐榻一阵,再关窗离去。有时她是孤身一人,有时房内会出现其他人,与她频频话语。

    有时她尚未掭头卸妆,与无妆时的清淡截然不同,顶着一张戏台上的桃腮粉面,月色下,嫣红的眉角透出一股戏中春情,娇艳,惊心动魄。

    满关山,春华苑为数不多的女伶,昆戏正旦。

    “满关山这个名字,有什么说法?”有宁闲来无事,问道来楼中说书的柳先生。

    柳先生合起折扇,抿口茶,沉吟半晌:“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好嗓子,穿云破石,却有离情。”又奇怪道:“女伶起这样的名,唱的还是昆戏,不多见。”

    有宁没正经读过书,跟着柳先生认过些字,听着柳先生的各朝传奇长大,不太懂诗词歌赋这些,但觉听着有醍醐通畅之感,便问:“有没有什么诗本,借来读一读。”

    柳先生瞟着他,揶揄道:“读什么诗本,现如今童生试都已停了年半载,考官都找不到一个。”凑头过来低声笑道:“诗本没有,话本挺多,就是那个……要不要?”

    话本,那个,指的什么,有宁自然知道,拧着眉推开他。

    这柳先生自称柳敬亭后人,年近四旬,却皮相风流,与有宁一贯交好,话语往来全无避讳,时常喜好打听有宁送宵夜间的光景,问小倌相貌娇否,皮肤白否,如何与人吃酒?说是对说书有用。

    年少时,有宁常被他闹得一通红脸,手脚发紧,回他:“您自己去去不就知道,问我做什么!”柳先生就好见他这般窘迫模样,愈发要逗他:“不去不去,还是从你嘴里说出来更得趣,小小年纪,如此酸迂。”

    逗得久了,有宁便也习惯了他那副背地里的混账样。对那些酒局上的场面也看得淡了起来,偶尔还能与局上之人插科打诨几句。

    见有宁身形退后,柳先生哈哈哈大笑起来。不多日,便扔给他一本全唐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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