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素守在院外等到耶律昀的时候,天已然亮了。自家王爷像是在校场上与人比试摔跤了似的,整个人热气腾腾,鬓角额边汗如雨下,身上的衣裳皱皱巴巴,难不成被天一阁为难了?正待开口,耶律昀横了他一眼,径自回房去了。
季云珊从水月阁出来的时候,两只眼睛红红的,像只小兔子。季云生看着她没吭声,“哥~”从小到大,后山撒欢儿,弄鬼掉猴儿,偷懒不去练功,盯梢望风儿,云珊总是“季云生!”“季云生!”的喊他,闯了祸云珊都说是自己的主意,可挨的板子都打在了季云生身上。这兄妹俩拌嘴吵架,却从来没分开过,听到这一声“哥”,季云生心里酸溜溜的。“哭什么,你不想去,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爹说…””爹也不行,要是娘还活着,绝对不会答应他!”季云生不耐烦的说。实在不行,他就带云珊下山避避风头,天一阁密道众多,通往各个方向的都有,等那头野驴捋顺了,找全了,翻遍了也得个年了半载,即便是他拿了头牌说事,逼天一阁交人,此事也尽可以推到自己身上,他一力承担便是,要杀要剐也得先找到他再说嘛。更何况,爹娘将云珊养育成人,本就有恩情在,量那头野驴也不敢武力相逼,况且是在大楚边境,两国北部战线停火不到一个月,夏辽大败,借他两个胆子也不敢现在挑起战事。
“爹说,当年并非是将我遗弃,而是另有隐情,待我见过了,见过了那一位夫人,就可以回来了。”云珊懦懦。“你是不是傻!是不是傻!!”季云生习惯性的伸出手指想戳她的脑门儿,抬起手又愤愤的放下。“你当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夏辽皇宫!你去了人家的地盘儿,想走就走?万一到时候…”看着妹妹怯怯的眼神,他没接着说下去,“赶快收拾包袱去,我这就带你下山!”“去,去哪儿?”云珊愣了。“先别管去哪儿,走了再说!”“那爹怎么办?他…”“你当天一阁是吃素的?咱爹是什么人,肯定会有办法的。两个时辰以后我在竹林那里等你,咱们从后山石洞走。”“两个时辰?我用不了那么长时间!我很快的!””我还有事要交代一下…”季云生转过头去。“什么事!!”云珊歪着脑袋问。什么事比跑路还要紧“快去吧你!大人的事儿不准问!”他推开云珊一边走一边叮嘱:“辰时三刻,后山竹林找我!”
轻歌辗转一夜也没有睡着,耶律昀的家事她自然不会去过问,既然他的目的已经达到,理当遵守约定让自己离开,更何况兰姨他们还在他手里。还有一事,入谷时她在天一阁的机关上发现了“龙御”的踪迹,此后尽管处处留心,却再也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加上天一阁守备森严,机关叠叠,又不能够直接细密的去查,到现在依然毫无头绪,内心难免有些烦闷。“咚咚咚”,低低的敲门声响起,一个小厮站在门外,”请问长公主在吗?阁主有请。”天一阁送来的衣裳是一套淡紫色的轻纱罗裙,腰线紧收,渐变色的裙摆一道裁开,行走间似天边的晚霞,空灵飘逸。轻歌本就气质出众,这个颜色更是衬得她姿容艳丽,芳华正盛,待出门时,连守在院外的罗素都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连续穿过几条郁郁葱葱的林间小径,那小厮也不做声,只往前走,眼见着离各处院落越来越远。轻歌忍不住问道:“季阁主在哪里等呢?”“长公主请随我来。”他倒一句多余的话不讲。开满紫藤花的长廊尽头斜斜倚着一个一身红衣的男子,不是那位季公子又是谁?“红配紫,赛狗屎!”那一年秀女入宫,江州府尹的女儿李乐眉上前觐见,上衣着了件丁香紫的小袄,偏偏配了条朱红的石榴裙,腰间系的绦子上坠了几颗铃铛,行走间叮叮铛铛,极是惹眼。躲在几道屏风后的路遥叼了根狗尾巴草儿对轻歌点评道。当时自己差点儿没憋住大笑,好在后来没有毁了二皇弟的好姻缘,只是每次见到这位二弟妹给自己请安,总有些不太自在,想到此,轻歌不禁莞尔。“看到我,你就很高兴对不对?”一个念头的功夫而已,那位季公子已经到了跟前儿。
“不是说阁主有请吗?”轻歌转头去问,那小厮竟匆匆施了一礼,一溜烟儿的跑没影儿了。轻歌挑眉看向季云生,后者挠挠头,“额确实是阁主有请,不过是…少阁主,哈哈,哈哈…”他倒扭捏的像个小姑娘。“少阁主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让人带我来这里?”“不不不,你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季云生急忙说道:“人多口杂,我只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与你说说话。”
“你为什么帮我?”轻歌直接问道。“啊,”大约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季云生突然有一瞬间卡壳儿,在他看来,没有为什么,帮元逸仿佛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我要离开一段时间,短期内不会回来,遴选已经结束,接下来你还是要跟那个辽人一起行动吗?”他继续说道:“天一阁从不参与天下纷争,此番与夏辽皇室扯上干系,未非本愿。将来无论大楚与夏辽兴兵战否,天一阁必定不会介入其中。”轻歌没有想到他竟会在此率先将天一阁撇清,那位小姐倘若真是耶律昀的亲妹妹,那么以这一层关系,又掌握了各路消息,那大楚必然不会轻易放过天一阁。一个江湖门派倘若公然和朝廷作对,那只有被灭门的下场。
这个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少阁主,正经起来倒有几分让人刮目相看。
“既然你不愿意帮耶律昀,又为什么愿意帮我呢?”轻歌问。“天一阁是天一阁,帮你是我季云生自己的事!”季云生看着她继续说道:“常州一战之后,长公主战死的传闻便天下皆知,可现在你却出现在这里,甚至帮耶律昀来拿头牌,我想你一定是在突围之时被他俘了,又因为不得已的苦衷被胁迫至此。”轻歌沉默了一会,轻轻点了点头,相较于夏辽,她更倾向于位于大楚边境的天一阁。“确实如你所言,我的亲卫都被耶律扣押起来了。他答应出谷之后会放了他们,而且…”轻歌斟酌了一会儿,“而且他手中有一份大楚官员勾结夏辽的名单和书信…”季云生一下子明白了,这头野驴真是卑鄙!
“也就是说倘若我秘密送你下山,恐怕你也拿不到想要的东西。”“不错,那份名单至关重要,关乎大楚朝政,更关乎此次常州一役死去的将士,我要给所有人一个交代!何况我的亲卫还在他手里。”长长的紫藤花垂下来,轻轻落在女孩的发上,季云生想伸手帮她拂了去,又怕惊了她。“季公子…””叫我云生吧,我没有小字。”“额…”轻歌倒是从未与陌生人这般亲密过,有些开不了口,顿了顿继续说:“有一事不知能否告知?”“你尽管说。”他倒爽快的很。“前几日入谷之时,我曾在铁索尽头的立柱上见到一个很特别的图腾,是一只仰天长啸的螭龙,敢问这是天一阁特有的标记吗?”“你说的是…”季云生倒是并不陌生,“赤角啸天?”他笑道:“很多人都以为那是水精螭龙,没错,它们看起来很像,大多数人连见到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会留意到它的额间并不是光滑平顺,而是有两处凹凸不平的痕迹”,轻歌无数次摩挲过皇祖父留下的那枚玉佩,自然是知道这一点,没想到季云生竟能脱口而出。“我听爹说起过,这啸天原本是有两只赤红色的冲天长角的,只是不知为何被生生折断了。与螭龙不同的是,它并非龙之九子之一,而是地精之祖,修罗谷是大地断裂而衍生,有人说曾在此见到过赤角啸天,故而入谷之处有其图腾,”他顿了顿,“只是奇怪的是…原本这一只也是有角的,后来却没有了。据说有一年山洪爆发,修罗谷被没了大半,大水过后浓雾弥漫近一个月之久,待到可以出谷之时,便发现啸天的角被折断了,那可是青铜锻造而成的,是什么怪力所为就不得而知了。”季云生看着她问道:“你怎么突然问起它来了?自我小时,那图腾便立在那儿了,就像《山海经》里的异兽,不过是传闻罢了,又没有人真的见过。”
若只是传闻中的异兽,那皇祖父要自己找的到底是什么呢?轻歌眉头浅锁,沉默不语。两人在紫藤长廊下低低浅浅地讨论着,日头慢悠悠的爬了上来,季云生突然一拍脑袋,大喊一声:“不好!”轻歌被吓了一跳,“我得走了!这封信你收好,倘若耶律昀那厮有变,你就去找江宸,我已经在信中告诉他务必要将你平安送出谷,”季云生笑着对轻歌说:“元逸,我当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很开心!我会到京师找你的,在那之前你要好好保重呦。”薄唇轻启,贝齿莹润,这世间竟有如此好看的男子,摇曳馥郁的紫藤也败下阵来。淡淡的语调里满是不舍。季云生言毕便快速的离开了,先前跑掉的小厮恭敬的走出来,带轻歌原路返回。轻歌摇摇头,对天一阁这神出鬼没的行事作风竟也渐渐习惯见怪不怪了。
半个时辰后,这个在微醺的甜风中盛开的美男子,独自一人在后山蹲到腿脚发麻,直到日暮西下,依旧没有等到自己亲爱的妹妹。终于忍不住,再一次发飙了。
季—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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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珊第一次仔仔细细端详耶律昀,倒是莫名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许是婴孩时期的特殊记忆,让她对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并不排斥,更多的是好奇和探究。桌子另一侧的耶律昀则是紧张和不安,想问问小六这些年过的怎么样,毒性抑制的如何,又害怕听到不好的消息,“你…”半晌,两人不约而同的开了口,又齐齐顿住了,云珊忍不住笑了起来,如那晨间的小鹿,纯真又美丽,耶律昀心中的欢喜仿佛要溢出来了,“小六,我还是唤你小六吧?”他试探着问。云珊点点头:“我和哥哥都没有小字,既然你说这是生母为我取得名字,那以后我的小字就叫“小六”吧。”
“季阁主夫妇待你好吗?在天一阁有没有人欺负你?”“好好好,爹爹妈妈待我极好,师兄师姐们也最疼我,”云珊急不迭地点头,“只是…五年前妈妈过世后,爹爹便不大开心了,闭关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阁内的事务也逐渐交付给哥哥和掌事师兄,自己不再过问了。”“原来如此,我见你也参与了遴选,你的身子弱,习武可还吃得消?”“打我记事起,便是汤药不离口,爹爹调配了无数的方子,拿不准药性的便拿哥哥试过才给我喝,不过自十岁起,我脸上的红斑便不再长了,为以防万一,爹爹还是会每隔十日熬了药送来…呃…”云珊吐了吐舌头,“其实,后来哥哥替我喝过几回,那药实在苦的很。”耶律昀心下了然,当年顾乐走时,曾留下书信,叮嘱萧氏要按自己先前配好的药方继续服药,以拔出余毒,季阁主不知秘方,又要顾全还是婴儿的小六,剂量和配比只得逐一尝试以保万无一失,实在是难为他了。他倒丝毫没有为可怜的季云生感到悲哀。兄妹俩越聊越投机,那个镇日里对着妹妹碎碎念的“萧昀”,终于等来了妹妹的回应。
待到季阁主和耶律昀敲定了云珊北上的路线和时间,季云生终于气急败坏的找到了来,难不成这丫头不打自招了?正打算把她逮出来,耶律昀等人却走了出来,只见他爹抬头看到了他,转而对耶律昀说道:“这是我那不成器的犬子,四皇子见笑了。”“您老人家过谦了,少阁主武功奇佳,又精通推演之术,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令我等钦佩。”这头冰块脸自居的野驴居然朝自己遥遥行了一礼,实在是诡异至极。那个躲在他爹身后的,不正是放了自己鸽子的好妹妹么?
碍于他爹强大的气场,季云生乖乖站了过去,在他们寒暄之际悄悄挪到了云珊身侧,“行啊,这么快就不要我了,怎么,要去夏辽当公主啊?”口气阴阳怪气至极。“哥!你错怪我了,咱们的事儿爹早就知道了,掌事师兄直接在房间里等着呢,我连包袱皮儿都没摸着,就被直接带到了水月阁。”“不可能,当时只有你我二人,怎么会…”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只听得头顶上传来一阵怪叫:“辰时三刻,后山竹林找我!”
“辰时三刻,后山竹林找我!”……
众人回头,季阁主指着廊下笑道:“这是我家夫人在世时养的八哥,最爱学人说话,却也最机灵讨巧。”站在后面的季云生险些厥倒,万般计划想不到被一只鸟给卖了。娘啊娘,您在天有灵,怎么不向着自己亲儿子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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