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坐落在方圆村的坡上,坡下是一团聚集在一起的村落,后山是一条小河,河的两边郁郁葱葱,像是葱翠的云插入泥土招摇摆动。
此刻坡上白蒙蒙一片,停车场新修建的水泥地也铺上一层薄雪,顾醺下车后便深吸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后拽了拽方愠的袖子,方愠便驻足等顾醺给他整理衣领。
“一会儿方叔叔在吗?”顾醺有些紧张,把自己的围巾都准备取下来戴在方愠的脖子上。
方少捏着少年的手摇了摇头,骨节分明的大手揉了揉对方黑如绸缎的软发,神色平静:“在,顾叔也在,你和顾叔两个月没见了是不是?”
顾醺立即一愣,更加紧张地深呼吸了两下,说:“两个月零八天了,他vx都不回我,他太忙了。”
“恩,今天不忙,一会儿我让顾叔带你去茶室单独聊聊好不好?”
说话间,顾醺已经跟着方愠一块儿往大宅子的偏门走去,听了方愠的话,心中一动,却又到底摇了摇头,说:“算了算了,我爸想我就会找我,你让他来跟我聊天,他心里肯定以为是我出的馊主意,又要说我爬到你头上撒野,把我说一顿。”
方少闷闷笑了笑,声音有种说不出的温柔:“这有什么关系?我不介意。”
“我爸介意,他上回问我学过历史没有,说我这身份跟古代那些受宠的太监没什么两样,感情好的时候,太监就是说错了话,皇帝都觉得有意思没事儿,感情不好的时候,太监就是表演飞天,皇帝都觉得晦气要砍头。”顾醺肆无忌惮地跟方愠说这些本该只属于他跟爸爸的密谈,并不觉得需要避讳。
方少偏头垂眸跟顾醺的眼睛相望,幽幽说:“顾叔太见外了,我和我爸是不一样的。”
“我可不敢跟我爸这么说,你也别去说,不然我爸更得觉得我在你这里口无遮拦了。”顾醺歪着脑袋抬头要方少答应自己,双手都拽着人家的手指头。
方少捏了捏顾醺的手指,好脾气地点点头说:“知道了。”
两人说着私密的悄悄话,旁人是一点儿插话的缝隙都没有。
祝燎原走在靠后的几步看方愠和顾醺肩并肩的走着,不一会儿快到偏门了,顾醺连忙顿了顿,等方愠先进去才追着进去,好像那道红漆门槛就是一道结界,门里的世界和门外的世界有不同的规则。
门里的他们必须得有地位区分、有主仆之别、是云泥之差距,但在门外,他们是彼此国度的一国之君。
“祝少,快点呀。”顾醺身为方少未来的秘书,差点儿忘了还有个客人,连忙补救似的跑回来跟祝燎原走在一块儿,稍微介绍说,“是第一次来吗?这里大得很,三进三出的院子超级多,好多地方我都没有进去过,每回回来都有地方在修缮。不过方家这宅子毕竟以前是王府来着,相当于古董,每年都要修缮维护也是正常的。”
“王府啊……”祝燎原都知道的,但听顾醺语气里隐隐有些自豪,便很配合的假装不知道,“那怎么现在成了方家的宅子了?”
顾醺觉得祝少有点儿傻,但还是很礼貌地说:“买的呀。”
祝燎原:“……哦。”
这王府刚到方家手上的时候,到处破败不堪,东边儿的墙直接倒塌了一大半,里面杂草丛生,听这里的老嬷嬷讲里面值钱的东西,除了实在搬不走的,就连门板都被人拆了卖了,方家买的时候也就出了个最低价,买了这里的地皮,然后请的专门的团队按照王府原来的样子半修半建。
说起来这里面有个门板的花鸟图案还是他雕过一笔的呢,不过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顾醺只是突然想起来,却没有必要跟什么都不知道的祝少讲。
他领着祝少进院子,一路走的都是游廊和小石子路,夜晚的方家大宅廊下挂满了现代灯笼,既好看又有古色古香的韵味,还不需要担心烛火带来的危险。
他们从一号停车场的偏门进屋,穿过一个花园,过了两个宝瓶门后便是偌大的正厅前院。
前院铺的砖都是老砖,看着普普通通,实际每块儿都是上万的单价。
前院里只有一颗百年的石榴树,其余两侧摆了十口大水缸,水缸里养着金钱睡莲与颜色艳丽的鲤鱼,寓意富贵吉祥。
顾醺熟练的先去看了看左边第一个水缸里面的小鲤鱼,上回来的时候,这缸里的鲤鱼半死不活,沉底了,现在再来看似乎不是上回那只,看来是归西被换掉了。
顾醺伸手去碰了碰很亲人的新小鱼,小鱼亲昵地亲吻他的手指头,然后一个甩尾打在水面上,很是活泼,他跟凑过来的祝少说:“这里的鱼也是一条几千上万……死一条可划不来了。”
祝少笑道:“你心疼什么?”
顾醺叹了口气,心想他操心的事情祝燎原自然不懂,这么大的一个方家,混吃等死不事生产每天都等着分家的人这么多,一天不分家,方叔叔赚回来的钱一天就不知道被浪费多少。
他是从小就知道节俭的孩子,爸爸上班辛苦,每一分冤枉钱都是不能乱花的,像这种小鲤鱼,顾醺觉得跟自己去河里抓的没什么区别,都是鱼,河里的还五颜六色的呢,这缸里的也就尾巴大一点,其他哪有河里的活泼好动?
他跟祝少蹲在这里看了一会儿,忽地听见里面饭铃声音响了,连忙拍了拍裤腿,拽着祝少赶紧往屋内去,顺便回头跟祝少说:“一会儿你跟方少坐一块儿,我跟你们不一起。”
祝燎原没问为什么,被领着到了摆了三个大圆桌的饭厅,就看见方愠远远朝他们这边望了一眼,黑压压的睫毛没什么生气地半垂着,于是让那本就让人不敢直视的漆黑双瞳显得更加深不见底。
“你们刚才去哪儿了?”方愠看祝燎原慢吞吞走过来,声音淡淡问了句,目光却是追着又抛开的顾醺去了屏风后面。
祝少双手揣在兜里,简短地笑了笑,说:“顾醺带我先去看了看你家的鱼,谁知道你走这么快。”
“我走得不快。”方愠漫不经心地诉说一个事实,“你们太慢了。”
“嗐,欸,顾醺去哪儿去?他说他不跟我们坐一块儿。”祝少看了看四周,发现有很多不认识的人,看气质也不像是方家人,还有好些小孩在旁边玩,“那些也是你家里的人?我要去打个招呼吗?”
方愠摇了摇头,说:“没必要,去见我爷爷就可以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祝燎原郑重地点点头表示明白了,丝毫不质疑方愠的话是不是太刻薄冷淡。
正说话着,方家的老爷子被簇拥着走了过来,身边跟着大胖子方大伯与方薇姑姑,祝燎原的父亲祝福则气质儒雅淡泊地跟着方薇,每个人脸上都团着笑意,老爷子更是在看见方愠的时候,本就目光如炬的眼瞬间一亮,声音洪亮地喊方愠:“阿愠,全家就等你一个,怎么这么晚才来?你爸不是说你请假过?可以不用上晚自习?”
方老爷八十了,一派的仙风道骨范儿,拄着个简单的拐杖,蓄了花白的胡子,穿着棉质的唐装布鞋,见了最爱的孙子那是真的能多吃两碗饭,抓着方愠的手就说:“你爸刚才还说明年高考完考虑送你出国,我说你的事情你心里有数,你爸还在跟我犟,你自己说你是想出国还是在国内上大学的?”
方愠还没说话,方老爷子就回头找老四,簇拥着他的众人连忙让开一条道叫老四方同舟、也就是方愠的爸爸走到最里面去。
方同舟身形健硕模样俊气非凡,身高一米九二,和自家儿子方愠在所有人面前都是略高不少,可以说是鹤立鸡群也不为过。
此刻好几个月没见的父子俩见了面,都没什么话说,也没什么笑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互相点了点头,就算是打了个招呼。
方老爷对这父子俩也是没辙,拍了拍方愠的手背,就和蔼道:“好了好了,先吃饭。”
方愠又是点了点头,看祝燎原嘴巴很甜地跟自家爷爷打招呼也没兴趣,目光扫过大厅每个角落找人,结果是对方半根头发都没看见,不由得想到了什么,眉头都皱了皱,面色越发地沉。
而原本应当是今日主角的方二伯坐着轮椅先行入了席。他抱着才十岁的儿子坐在自己腿上,一边小声跟儿子介绍家里的人,一边又言语严厉地教育小孩不许畏畏缩缩,一点儿方家人的样子都没有。
方愠落座的位置刚好就在方二伯的对面,方老爷开席前照例先说了一些让祖宗先吃的话,然后又让方愠站起来跟二伯问好,给二伯以茶代酒的敬一杯,最后才开饭。
方二伯客客气气地接了,又把自己儿子方跃新介绍给老爷子,结果方跃新依旧害羞腼腆地不肯说话,方二伯见状忍了忍,跟自己的老父亲感慨了一句:“还是比不上他哥。”
方老爷子正吃得高兴呢,听了这话,知道老二话里有话,阴阳怪气,鬼知道这里的‘比不上他哥’是指的方愠还是死了的那个哥哥。
于是方老爷子没怎么吭声,笑着一把把害怕地直掉眼泪的方跃新小朋友揽进怀里,哄着笑道:“都好、都好,小新,你去跟……去跟小醺哥哥玩儿吧,好不好?”
方老爷说完抬头也找那总是很能跟小孩打成一片的乖巧孩子,结果愣是没瞧见,一个桌子吃饭的顾覆连忙站起来,微微弯了弯腰,说:“小醺好像在后厨,我去叫他。”
“我家小新可没资格被个嚣张跋扈的下人来哄。”方二伯冷笑一声。
此话刚出,就有两道一浑沉一低冷的声音同时响起:
“老二,我看你是喝醉了。”
“方同济,你跟保姆生的东西,那岂不是下人都不如?”
方老爷脸色都变了变,对着方愠说:“怎么说话呢?跟你二伯道歉。”
方愠沉默了一会儿,说:“爷爷,都什么时代了?还下人不下人的,顾叔跟我爸共同打拼,你也认了顾叔做干儿子,过年也给小醺发红包,二伯张口闭口说顾叔和小醺是下人,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顾覆连忙站起来,微微弯着腰和方老爷说:“没事儿没事儿,二老板怎么说都行,我本身也是老爷子您资助出来的,没您我早就不读书了……”
坐在顾覆旁边的方总点了根烟,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凝视方愠:“方愠,和二伯道歉。”
祝燎原这初次来做客吃饭就碰见方家这么剑拔弩张的场面,紧张得浑身冒汗,明明是大冬天,却好像身处火炉之中,身边还有个随时随地要爆炸的人形炸-弹,鬼知道什么时候就炸了。
就在祝燎原跟他爸都尴尬得不知道该不该掏出手机玩手机的时候,有人急急忙忙从左边儿的屏风后面小跑过来,脸蛋绯红,先是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站着的顾覆,见爸爸表情温和,而后脚步一顿,坚定地站在了方愠的身侧,先跟方老爷问好,然后才问方愠说:“方少,我先带小新去外面玩吧,外面雪都堆起来了,可以打雪仗呢。”
方老爷连连点头,笑道:“好得很,小新下午吃了不少零食,这会儿估计也不饿,去跟小醺哥哥玩儿吧,你小醺哥哥堆的雪人一向都是咱们院子里最好看的。”
顾醺甜甜笑着说:“那是呢。”
但顾醺等方愠点头等半天都没等到,怕方老爷那边等久了不好,便不顾方愠撇向他后脑勺的不悦视线,拉着眼泪鼻涕滚了一脸的小朋友去后头洗脸。
一边走,顾醺一边激动地想,自己刚才的做法可周到了,应当是没有不好的地方,而且还是在爸爸面前表现的,爸爸肯定觉得自己已经成长为合格的小秘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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