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4月20日,与往常不同的是,空中积云,天色暗沉,狂卷的风将尘土吹起,犹如子弹击打在玻璃窗面的雨,滴啪嗒啪嗒地敲着她耳门,斯诺打算清洗自己的宝贝摩托车,现在却心如死灰地坐在吧台前喝酒,同时细数赵海生打了几回哈欠。

    斯诺总算察觉到她近几日睡眠不足,问她是不是晚上做贼去了。赵海生却将写满汉字和拼音的页面递给他,这本子还是之前她待在阿尔学校时用的,斯诺仔细瞧了瞧,露出脸难以言喻:“怪不得。”看来他对此也头疼不已,掩嘴清咳两声,忽然想起什么,从衣兜里掏出封信件。

    赵海生接过后直接拆封,里面只有张落日雪海的照片,她再瞧了瞧信封里面,没其他东西了:“谁寄的?”

    “程,这谁?你朋友?”

    赵海生轻啊一声,明白了:“不算朋友。”

    斯诺也明白得很:“那就是仇人。”

    欢声笑语荡在周围,她瞧着照片,那段覆雪的海平面,再镜头拉近,是深褐色的沿岸山石,没有人,只有一群飞于蓝空的白鸥,以及藏匿在左角落不知何名的红花,她看得有些呆,不知过了多久,一人擦过她背脊在旁边入座,那人笑着打招呼:“嗨奈尔,咱们可又是两周没见面了。喔,这照片拍得还不错,取景地在哪里?”

    斯诺痛快解释:“尼克,这是情人寄给她的。”

    尼克捏着那张照片后迅速改口:“真难看,我从来没见过这样难看的照片。”

    斯诺乐得大笑。

    尼克只是单纯地来酒馆喝酒,没想到会碰到他俩,随后要了杯福地龙,和斯诺愉快地交谈起来,话题当然是他嘴里说的奈尔情人这件事。赵海生没插上嘴,也懒得说话,拿银币付酒钱,手头照片却被尼克再次夺走,惹得她微微蹙眉。

    “这么生气,还真是旧情人寄给你的?”

    赵海生抽走照片并将其夹在书本页里:“不是情人。”朝他露出一丝暧昧的笑,“是现男友。”这句话当然是诓他的,尼克灰头土脸地目睹她离开酒馆。

    距离此地仅五百米的都城医院正在修缮副楼,那座楼鉴于1927年,面积约两千五百平,它开工于去年年底,原定三月份完工,因为战事爆发,炮弹命中楼身,拖到现在。

    傍晚时分,院内走廊还有不少前来取号看病的人,林毓结束工作,消毒洗手后离开手术室,从走廊穿过中庭直奔办公室,见对面冷冷清清的副楼,还残有炮弹轰炸的痕迹,大雨滂沱,看样子还得下一会儿,往前走,见到凯恩医生,她仔细瞧了瞧,凯恩对面的人是奈尔。

    喧闹中传来呼喊声,赵海生侧目望去,只见是林毓朝她打招呼:“林医生。”

    凯恩还有要事,先走一步,留着她们聊天,林毓没见外,直言问她是不是生了病。

    赵海生说:“没,我一个朋友住院,问了凯德什么情况。”

    林毓点头:“如果没事,陪我喝一杯吧。”事实上,两人关系还没熟悉到一块喝酒的程度,赵海生有些新奇,倒也答应了,再者她也挺想喝酒的。

    下雨的缘故,格林酒馆没什么客人,老板做完两份晚餐,就窝到了电视机面前看新闻。林毓喝完三小杯,开始自顾自地谈起她和程易山认识了十多年,当年大一她组建游泳俱乐部,一块邀请了程易山进社:“别的倒是记不太清楚,就是有一年省内比赛,程易山真赢了枚金牌,当时有一位自称国家退役运动员的教练邀请他,他本来就对这个没兴趣,就拒绝了,后来我们在电视上看到那个人,还真是个有名的运动员,我就问他这荣誉你还不要,他说给郑云吧……郑云,郑云他。”神思恍惚起来,大概是喝多了,她揉揉额角,“几点了。”

    “八点。”

    “我得回去值班。”林毓从包里掏出只手机递给她,“这是程易山的,离开前落在了我这里,想起来明天得赶火车,能麻烦你帮忙递交吗。”

    赵海生先开始疑问对方为什么找她帮这个忙,手倒是自觉伸过去握住电话,说了句:“行。”

    林毓起身准备离开,临前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朝她解释:“程易山来我这里只是谈正事,别误会。对了,他大概后天回来。”

    赵海生当时纳闷极了,郁闷地喝光白酒,五指耍得手机转来转去,这会儿功夫可倒好,哐当一声砸落地面,她捡起来看见屏幕裂得像蜘蛛网,酒醒了,瞳孔地震了,最后得意地安慰自己:“修不好就买个新的。”

    林毓幽幽道:“程易山可舍不得换新,因为这是他去世前女友跑了好几趟手机商场买的。”

    赵海生淡定喝酒:“怎么回来了。”

    林毓罕见地笑起来:“包没拿。”拿包准备走,拍拍她肩膀,“拜拜。”

    赵海生靠着椅背,掌心揉了揉后脖颈。

    海生做错事向来直接道歉,前提对方没惹过她,反过来说,如果对方是个软言软语温润性子不故意闹矛盾的人,赵海生肯定会爽快道歉,可惜了程易山,那厮前半段说她面容丑装扮难看后半段还将她名字喊成赵梅生,这坎算过不去了。

    苦恼手机维修程度的这段时间,已过两天,斯诺拎着袋面包来找她:“我刚去营地采访,倒碰见了里兰,真有缘分,奈尔,他在找你,说什么手机在你这里,他手机怎么在你这里?”

    缠睡在沙发上的赵海生总算寻到动力慢悠悠爬起来准备穿衣穿鞋,似乎就要上刑场的凝重模样可把他吓了一跳,斯诺直言大叫:“你这次又想把谁的窝捅了?”

    赵海生穿上棉服,双眼无神地转过来笑两声,还是没说话。

    斯诺说:“要不我还是走吧。”

    这天风很大,离开维修店,走到岔路口时迎面一股狂风袭面,她被吹得双眼睁不开,无意间看见路对面的教堂,兜兜转转,她坐在耶稣面前双手交握虔诚忏悔:“如果我有罪,请让法律制裁我。”

    “……”

    手机问题竟能苦恼至今,这不是她的作风。赵海生起身离开,再次经过那段岔路口时竟刮起暴雨,她跑到神庙檐下躲雨,还好浑身没湿透,春天感冒也挺让人头疼。

    海生靠着断壁,探头朝街道张望,已经没什么路人了,沿街商铺倒开着灯,准备冒雨离开,手腕被人拽住,她回眼望去:“你怎么在这?”

    程易山已将伞面方向倾向她:“我刚才在教堂。”

    赵海生后知后觉:“听见了?”

    他嗯声,将人重新拉到檐下待着:“阵雨,我们再待几分钟。”

    有这回教训她是不想再去教堂忏悔了:“咱们,挺有缘分。”这糟话里贬义说得明明白白,程易山还就真没想明白,当时他嗯的同时,点点头:“是挺有缘分。”

    赵海生迷茫道:“有时候我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阵雨刮风后,天明晴朗,水落在树梢枝桠处,满地被吹落的红花半淹在水坑里,水里他的倒影脊梁笔直,程易山伸手接住她后脑已然松散的发绳,再递给原主,原主准备拿回,却陡然听他问一句:“林毓告诉我手机放在了你这里。”

    赵海生的手顿在半空,竟没敢拿回发绳:“在我这里。”左手塞进衣兜里揣着已经没救的老手机,“在我家,你有空了来拿。”

    他说:“现在有空,我送你回去。”

    她抬手拒绝,额角开始冒冷汗:“首先我说一句,很抱歉。”

    程易山问:“手机被偷了?”

    海生笑着回答:“老手机也不至于被偷。”却对上他沉默的脸,就没敢笑了。沉默三秒,见程易山伸出右手,她凝重地将兜里手机双手递还给他,当时认真思考了番,如果程易山拿枪对准她脑袋她肯定会先行揣刀砍断他的手。

    程易山来回翻弄手机,再抬眼见她那脸神情,本人倒是后退半步,男人将手机塞回兜里,扬手轻拍了拍她脑袋:“没事。”

    “真的?”

    “所以别搞成你死我活的气氛,我还没那么大胆子。”

    赵海生望着别处:“毕竟是你去世前女友送的手机。”

    程易山脑袋里已经蹦出一连串问号,沉默良久:“林毓瞎说的。”似乎咬着牙,“哪来的去世前女友。”

    她抿嘴笑着说:“所以我被骗了。”

    程易山平静回答:“以后就习惯了。”

    程易山顺路送她,来到住处附近,她转身朝向街道对面,他就站在原地,海生动了动嘴巴,无声地向程易山道别,他笑着挥了挥手。

    直到回到家,海生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掌心捏得都是汗,自己果然是很紧张了,莫名想起林毓那张脸,她眉眼微抽,拿出笔记本打开邮箱给人家林毓医生送出如下一段留言:“亲爱的林小姐,今日下午偶遇程先生,他说并无辞世前女友,当时程先生所言所面极真,绝非谎言,但我又觉得,林小姐作为舍生忘死的救命医生,本身情怀便很珍贵且深厚,是以我想到了当面对质,林小姐意下如何?林小姐何时归来?林小姐可睡了?林小姐注意身体健康。”发送。

    七小时后熬夜值班的林毓瞧见邮件内容,竟乐得直接从椅子上摔下去,导致崴了左脚,隔日还得人家护士搀扶着做手术。

    因此林毓给她发了以下一段话:“俗话说得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的报应来得早,奈尔小姐是否消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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