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伊人看着眼前这位爽朗清举的皇子殿下,心中暖了几分。
她的父亲右丞相位高权重,常受人口舌,说他权倾朝野,在朝堂之上一手遮天,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些不怀好意的臣子见拉拢不了右相便四处造谣,说右相有不臣之心,居高自傲,把任何人都不放眼里。还说他在外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完全是一派胡言,这全是那心胸狭窄的左相摆着父亲的名义行恶,偏偏他做事小心谨慎,让我父亲拿不到把柄,也有口难辩,只能顶着猜忌,忍下这口恶气。好在官家英明,知道这是,官场相斗,不曾相信。
可是天下人便不一定信了,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虽说的是帝王,可谁说这道理不适于朝臣呢?右相便教导府中众人要谨言慎行,在外不可惹事,让天下人明白,右相府是真的清正廉洁。长此以往,谣言不攻自破。
可也使相府众人必得事事小心,时时谨慎,以免招来横祸。
表面上,皇帝与其颇为亲近,甚是看重相信,可帝王之心难测,谁又知皇帝不是处处试探呢?但因为皇帝的器重,连后宫之人也少不得巴结。可自古以来,后宫都不得干政,谁也不想染上这等烂摊子,沈伊人就不可避免地受到后宫的赏识。大内女眷凡是想更接近皇帝的也与相府中人多为熟识,也因此沈伊人少时就常常随父亲进宫。
沈丞相与皇帝商谈政事,而她则与后宫娘娘们周璇玩笑,表面其乐融融,内里心知肚明地保持距离。尽管她觉得这样装得很累,可为了不给爹爹添麻烦,她还是做了一个端庄的相府小姐。
但是伊人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她在百姓眼中的形象是清冷孤傲的女中诸葛,她知道自己性格内敛,喜欢与人交往保持一定距离,但也不至于清冷孤傲呀。
除了她的父亲和形同姐妹的侍女梅溪,以及爱慕着她的大殿下,觉着这位姑娘善良又温柔,颇有其先妣遗风。其余众人都觉得沈伊人性情清冷,不爱说话,是因为她“才高气清的傲然风骨”,常背地里以此说笑,称她为“小哑巴”,茶余饭后更是以此为谈资。
因此,众人都心虚得不太敢与其说话。永安城里只有一腔热血的大殿下,死皮赖脸地同她闲聊,逗她欢心。他语出高雅,作诗写赋也真是才比天高,称得上一个信手拈来,且为人处事温和又明礼,这等天之骄子任谁都会心悦的吧。
在这个较为平等的朝代,男女之间的来往,只要不是太密切到在街市上搂搂抱抱,而仅仅是空闲时说两句话,都很正常,不会引来非议。
一来二去,乖巧安静的淑女与意气风发的翩翩君子就这般相识,相知,相熟了。
渐渐地,慢热的沈伊人把整颗心都放在了大殿下身上,连老丞相和梅溪与梅兰都稍逊一筹。
虽然她是从小深谙人情世故的相府女子,但也会碍于小女儿情思万千,不敢表露心迹。就算是必须与殿下交谈时,也常是客客气气,周全礼数。就算心里再怎么澎湃,表面上她也只得装的平静淡然。有时实在是难以忍耐心中情动,也只敢委婉以诗词作媒。
所以,即便他们二人怎么兵荒马乱,那层欲破未破的窗户纸始终没被捅破。
李云祈把手背到背后,缓缓行至心上人面前,他感到自己的心跳,恍若擂鼓。他看着少女脸上的霞红,和小女儿家的娇羞神态,傻傻地笑:“沈妹妹,你又来小住了呀?来的可巧,我最近颇为闲暇,可以多陪你玩的。”
“不了……不了,殿下。我…我与梅溪一同就行了。”沈伊人脸上红意更甚。
“那哪行啊?我们吟诗作赋如何,小娘子?”
“好…好啊,殿下,请。”
“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李云祈隔着亭中墨绿石栏,笑意盈盈地看着沈小娘子。
沈伊人思索了一下:“寒波潺潺起,白鸟悠悠下。”
“小娘子,这诗不应景吧?”李云祈偏着头笑。
沈伊人也笑:“殿下,您看看天上。”
抿嘴浅笑的佳人着实美得动人心魄。
李云祈依言仰望。
这蓝湛湛的天,在结香亭参天大树绿叶的衬托下,就好似清水洗过一般,浮云万千,洁白无瑕,真有那么些水波粼粼的意象了。
秋日正当禽兽迁徙之时,时不时飞来一两只候鸟,偶尔一群齐飞,场面壮观之极。飞鸟掠过白云,游鱼浮过溪河。亭中一对壁人看呆了这景色。
“小娘子真真当得起佳人二字,冰雪聪慧,佩服佩服。”李云祈还笑着抱拳作了一个揖礼,
她也忙作了万福礼以回礼。
沈伊人面颊滚烫:“殿下,您再来一句?"
“好哇,嗯”,李云祈揉揉眉心,低垂的眼眸突然间焕发光彩“有了!回首亭中人,平林淡如画。”
“殿下真真是当得起才子二字,智绝无双,失敬失敬。”
才子佳人,对视而笑。
“小娘子,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嗯?慢点儿殿下我走不快!”
李云祈眉眼弯弯,将手收进长袖里在把自己的袖袍递给伊人。
伊人被这耀眼的秋光,迷了心智,下意识地攥紧了李云祈的衣袍。
少男少女奔于旭日之下,天边仿若一只雎鸠飞过。
他们走在御花园一条鲜为人知的小道上,这里太过偏僻,几乎无人会来。就连宫中的花匠们都不常来打理。两边的宫墙早已爬满了地锦。
青砖绿瓦下,林荫小道上,是缄默的才子佳人。
李云祈低下头,恰好能看到少女简单挽着的发髻和她光洁的额头,她的眉间描花了一朵红梅:“你喜欢花吗?小娘子?”
“啊?嗯…喜欢的。永安城里的平民百姓们都爱花,也很喜欢带花冠,我……我也很喜欢。”沈伊人被李云祈突兀的问题问得有些迷糊,但还是很快给出了肯定答复。
李云祈低声说:“梅花挺像你的,我很喜欢。”
沈伊人没听清:“殿下,您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母后种了很多花,带你看看。”李云祈掩饰着说。
说话间,二人来到一老旧红漆门前。
李云祈浅浅笑着:“你推开看看。”
沈伊人狐疑地转过了头,一阵清风徐徐,抚过杨柳枝,言笑晏晏的少年站在秋日金黄柳树下,树影摇曳。
只此一眼,心中情火自此燎原。
沈伊人被这俊朗的少年迷了心窍,乱了神智,她的聪明伶俐在心上人面前荡然无存。
李云祈走来,正好挡住了伊人的视线所及,他温柔地笑:“看什么呢?这么入迷,推开门看啊。”
沈伊人回过神来,羞红了脸,从面颊红到脖颈:“啊,好…好。”她在心中添了一句,看你。
沉重老朽的门被推开了,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迎面而来一阵沁人心脾的花香,即刻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姹紫嫣红的花海。
沈伊人看着这盛景,心中极为震撼,这秋日,竟有如此多花争奇斗艳地开放。
“殿下,这…这是?”
李云祈领着沈伊人穿梭在这花团锦簇中。
“小娘子,这是我好不容易为你找来的,去年我寻来花枝花树,央求了母后好久才种的。作为你的及笄礼物。你……你喜欢吗?”
“嗯,喜欢。多谢殿下挂念。"虽然她的语气淡淡的,但愈发明亮的眼神告诉李云祈她很开心。沈伊人心里甜滋滋的,这个人自己快行冠礼了,还念着她两年后的及笄礼。
穆国女子行及笄礼不必有婚约,只要年至十五,就该行及笄礼了。男子年二十则及冠礼,若有婚约便为婚冠礼。然皇帝为早日执掌国政,多提早行礼。我们的殿下呢,也提前受礼,这皇帝的用意,天下人便了然于心。
“我还种了几只特别的,你找找看。”
“好”
“殿下,我想那鹤立鸡群的木芙蓉就是惊喜之一吧。”
“嗯,送你的。”他要邀功般地抬起头,骄傲得像一只开屏孔雀。
“你再看看这是什么?”
伊人仔细端详后答:“舜英。”
“小娘子真厉害,果真广见治闻。”李云祈边说,边利用身高优势替沈伊人戴在了发上。
沈伊人在他靠过来的那一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待他放下手来,方才能呼吸。鼻息间若有若无的闻到殿下身上的熏香香味,清清爽爽的,闻着很舒服。
李云祈看着少女明亮的眼眸:“沈姑娘,你很漂亮,人美花娇。古有诗云:‘有女同行,颜如舜英’。不曾想,我还有这等福气,美哉美矣!”
沈伊人碧波般清澈如许的眼睛里装的是甜美:“殿下谬赞了。”
李云祈闻这花香都觉清甜了不少,风起,息影无形却又五彩缤纷。
他跳下田垄,随即伸出左手,示意沈伊人扶住。
沈伊人觉得殿下的手臂很有力量,肌肉又紧实,不像她柔柔弱弱的,身上的肉也是松松软软的:“殿下,你平常练习武艺,是不是吃了很多苦啊?”
李云祈用力将沈伊人带下了田垄,然后弯腰找寻着什么,听到伊人的话:“嗯,不是很累。师傅说,习武为了保护所爱的人。那为了我爱的人,这点苦是吃得了的。我爱的人,理应由我保护。”
“找到了!别动,小娘子,我替你戴上。坊间姑娘家都喜戴花冠,想来若是你戴上花冠,不需多华丽的装饰,也该是极美的。”李云祈认真地替沈伊人戴花,这里比比那里划划,良久才戴好。
沈伊人乖巧的由着他戴,享受着被他的影子包裹的快乐:“殿下,你知道,这蔷薇花,木槿的寓意吗?”
李云祈像被人看穿了心事般,手下一抖:“呢…嘿嘿,我知道这蔷薇花的,母后告诉过我。”
“一切花语皆吾语,汝若已明,待吾寻得佳期圆吾毕生所梦,可否与吾一同比翼,小娘子?”
沈伊人早先有过他心悦于自己的想法,但他一直没怎么表态,而她也怕这感觉只是她的一厢情愿,所以也迟迟的不肯表露心迹。
如今他这般费心思地告白,这位殿下呀,真真要把她冰冷的心给捂化了:“嗯,小娘子愿意,我愿意为你等待。”
两人相视而笑。
沈伊人摘下一株蝴蝶兰,捧在手心:“殿下,可否收下小女子的花意?”
心上人的笑感染了他,他也笑起来。怕她反悔,他把那株蝴蝶兰夺过来,护在怀里:“愿意!”
在花田里并肩同行了一个时辰,然后他们在落日的注视下,行礼道别,对着旭日祈求庇佑。
神明看见了他们的亲密,听见了他们的告白,知晓了他们的爱意,却忽视了他们的祈求。
神明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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