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妖王这句话明晃晃地敷衍，从语气便听得出笑意，可一不小心做了习惯举动的顾怜只能点头，挪开有些心虚的目光，停顿之后，她道：“妖王大人衣角还有些凌乱，我帮你整理一下。”
然后她装模作样地在玄昼并没有任何不妥的袖角隔空拂了拂灰尘，才道：“好了。”
玄昼甚至没有看一眼被她拂过的袖角，只是于唇间溢出些许意味不明的轻笑。
顾怜不想再继续这个尴尬话题，很快正了神色，并询问他：“妖王大人去过极乐天吗？不知对那位新任魔主可有什么了解？”
她这话刚说完，便听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咳，顾怜循声看了一眼，看到坐在他们不远处的度厄佛子目视前方，以拳抵唇，轻轻咳了一声。
无声言语，但师兄好像在提醒她什么，只是顾怜有些没领会到他突如其来的动静。
倒是妖王目光浅淡扫过那边，笑着回答她：“算不得熟悉，不过多少有些了解，顾大师想知道什么？”
于是顾怜很快把师兄的异样抛之脑后，她认真打探：“那位魔主真像传说中那样霸道张狂？”
“顾大师如此关心，也想和乌横天交朋友？”
妖王语气慵懒，最后三个字说得很耐人寻味。
顾怜面色一怔，旋即摇头。
“妖王误会了，我一介金丹，那位魔主乃西洲霸主，又素问性格凶戾，恐是看不上我这个朋友，这世上也不是人人都像妖王你一样温和友善。”
她的话让不远处的度厄默默扫了这边一眼，佛子温和的目光中出现了几分了然。
也是，能独自跨过天堑来到东洲、成为妖王座上宾，他不该为这位顾小姐担心才是，便如她这句话，虽说没有半点虚言，但非常有分寸。
思及此，又见顾怜与玄昼有长谈的意思，度厄在稍许静默之后干脆封闭了五感，沉入打坐休息，将自己与他们隔开。
而顾怜对于即将见到的那位‘魔头’十分感兴趣，向玄昼询问了不少有关问题。
妖王格外大度，无论她询问什么都给予了回答，这让顾怜觉得这些时日与妖王大人培养的情谊没有白费。
大约交谈了半个多时辰，说得口干舌燥，就在顾怜想向妖王道谢、停止这个话题时，玄明从甲板上走进殿宇，看也没看她一眼，这位妖尊只向玄昼行了一礼。
“大哥，飞梭已入七重天以上。”
玄昼点了点头，对顾怜笑道：“顾大师，此行出来得早，魔主继任仪式在一个半月之后举行，而我们的飞梭大约一月左右就能到极乐天。”
他这是在提醒顾怜时间，本是一句温和友善的话，他的语调也充满柔和，面色又温柔，可顾怜不知怎么竟有种背后发寒的感觉。
仔细凝望了一息，见妖王面色并无什么异常，顾怜这才点头，又看了眼面容不太友善的玄明妖尊，她微抿唇角，果断道：“既然路途遥远，那我便不打扰妖王大人休息了。”
玄昼依然微笑对她点头，温和笑意之下有种说不出的深意。
顾怜在这种奇怪感觉下迅速起身走到度厄佛子身边，和师兄一样封闭五感，沉入打坐，才松了口气。
妖王毕竟是妖王，他的笑容总让顾怜产生一种‘伴君如伴虎’的奇怪感觉。
索性她想象中的意外都没有发生，飞梭上的日子虽然枯燥，但修者对于岁月漫长早已习惯。
大约是妖王同行的缘故，一路上没遇见什么危险，原本一月的路程甚至比预期早几日，顾怜他们来到极乐天时，大部分参加魔主庆典的势力都没来，只有一些西洲原本攀附魔族的小势力比他们早。
顾怜因此松了口气。
顾家定然也收到了请柬，但还没来，这样就好，能给她些时间。
魔族领地与妖族不同，并不是一片单独的小世界，而是高悬西洲群岛之间，仿佛一枚深邃宝石，散发着令人胆寒又神秘的气息。
顾怜也是第一次来这里，虽然从前在典籍上读过有关消息，但怎么也比不上自己亲眼所见震撼。
与修仙界一贯葱茏碧绿的景象不同，魔族领地是一片黝黑色的土地，也许是受魔族影响，这片天地没有什么花草树木，只有随处可见、镶嵌在岩石中的黑红两色晶石，而魔族人大多生有红瞳，颜色越纯正代表血统越高贵。
顾怜跟随妖王抵达魔宫时，魔族正在审决罪人。
她也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盖压正道、霸道猖狂的新任魔主。
然而这位魔主实在与她想象中不同。
他端坐血红王椅之上，并不如顾怜想象中那般魁梧挺拔，气质猖狂，反而显得有些羸弱，只从外貌上看，仿佛哪个世家大族中谦逊有礼的公子，且他皮肤很白，泛着不太健康的苍白，但这位魔主有一双鲜艳如血般的眸子，让他整个人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妖异。
言行举止上，他显然不如妖王大人来得有礼，顾怜四人都走到了他面前，他依然没起身相迎，只是随意勾起唇角，对玄昼道：“妖王来得正巧，坐。”
至于玄昼身后其他三人，他直接无视了。
而玄昼面对他与对待顾怜不同，妖王一改往日温和，反而很冷淡，没有在魔族准备的座椅上坐下，玄昼拂袖而过，半空中便出现了一张长椅，与他王宫中的相似。
他缓缓坐在长椅上，眼眸半阖，除了那一眼，没有对乌横天说半个字，似乎也对面前的‘热闹’没什么兴趣。
乌横天也不在意，只轻笑一声，继续将目光放在王椅之下的宽阔平台上。
两位王者都十分淡漠，顾怜却很好奇，她站在玄昼身后，盯着底下平台上的人看了一会儿，小声询问：“那是个人族吧？为什么要审决他们？”
她的声音很小，不过在座都是修为高深之人，显然能听得到。
因着她询问的是玄昼，原本没有给予丝毫关注的魔主似乎稍稍投下了半缕目光。
妖王倒是不在乎她僭越，但他显然没什么兴趣，因此只笑着对顾怜说：“顾大师能说会道，自己打听。”
顾怜面容一顿，想了想，觉得他说得也没错，但她环顾一周，发现周围的魔族都低垂着头，看样子是搭不上话了。
于是她把目光定格在王座上的魔主身上。
与一般金丹修士战战兢兢不同，顾怜显得落落大方，哪怕魔主的气势压得她有些无法直视，她依然清了清嗓子，从玄昼身后迈出，向王座上的魔主拱手行了一礼。
“敢问魔主大人，底下之人所犯何事？”
乌横天没有回答她，这位魔主斜倚在王座上，带着硕大红宝石戒指的手掌搭在一旁，他指尖轻敲，饶有兴趣对玄昼道：“妖王的喜好倒是与众不同，这等瘦巴巴的女子也入了妖王的法眼，我魔族美艳女子多不胜数，不如我送妖王一些，也算我的诚意。”
顾怜：“？”
她目光诧异，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臂膀，还捏了一下，觉得自己虽然不算孔武有力，可怎么也算不上‘瘦巴巴’吧？
顾怜完全没往某个暧昧的方向想，她只是在打量自己之后，辩驳道：“魔主大人，妖王大人温和良善，并不吃人。”
乌横天这才将目光挪到她身上，而后便见眼前的小修士继续坚定询问：“敢问魔主，底下之人所犯何事？”
也许是她几次三番的冒犯让这位魔主总算有了些注目，乌横天苍白面容上浮起几丝笑意，他随意道：“告诉她。”
侍奉在魔主身边的魔族立即有人站出来，依然是低着头，语气没有丝毫波动。
“人魔相恋，违背魔族之律法，当处于极刑。”
“人魔相恋？”
顾怜再次看了一眼，发现除了那位人族，果然还有位魔族，观其眼眸颜色，恐怕血统还不低。
她目光一亮，当即露出笑容，回过头来对魔主行了一礼，言语诚恳：“魔主大人，这是好事啊，为何要惩戒他们？”
顾怜觉得这没什么不好的。
倘若各族不再有种族之争，自然也就没什么人魔、人妖对立了。
修道本就艰难，何苦还要互相倾轧？
“好事？”
乌横天将带在指间的红宝石戒指转动了一圈，语气并不算冷漠，只是话语却令人胆寒。
魔主轻描淡写笑道：“这可是玄昼兄的心爱之物？倘若不是，我手下近日学了剥皮之术，请道兄观赏。”
在他眼中，顾怜只是玄昼所有之‘物’。
这位魔主着实比传说中更丧心病狂。
但顾怜没怕，丧心病狂好啊，说明她没选错普度对象，之前剑凌天之事，让她一度怀疑有些魔头不过是外界传闻，但今日一见，这位魔主果然凶残之极，倘若能度化他，当结大功德，为西洲芸芸众生脱离苦海。
所以顾怜凝视他的目光更热切了。
她甚至往前一步，顶着魔主威压更加靠近了一些，且目光十分热烈、甚至亲切道：“倘若魔主愿成全这对有情人，免除他们罪责，顾怜愿受剥皮之刑。”
她口齿清晰，目光澄澈，一点也不像理解错了意思，说出来的话却让在场无数人瞩目。
只是无人知道顾怜心中所想。
不就是剥皮？大家都是修者，又不是凡人，只要有疗伤丹药，五脏六腑碎了都无妨，剥皮算什么？要是这位魔主不尽兴，她还能长出来再让他剥一次。众生皆苦，岂能只凭借口舌之力度化？她走上这条路时就有准备了。
历世间之苦，当成真佛。
顾怜默念了一遍自己当初立下的宏愿，面色更坚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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