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林海棠早早地醒过来,她推开窗户往外看,天空鱼肚白,一痕淡淡的月牙挂在树梢。
听到其他屋子里有动静,知道是宋家人起床了,林海棠关上窗户,索性翻身睡个回笼觉,等家里没人了再起。
又一觉醒来时,家里安静得只有后院的鸡在咯咯哒。
灶屋里这回倒是给林海棠母子三个留了饭——半笼地瓜干。地瓜干是个贱物,小孩子吃起来喇喉咙,而且这玩儿意不值钱,三四斤地瓜干才能换一斤小麦。林海棠才不管呢,舀面粉,磕鸡蛋,又烙了一顿香喷喷油汪汪的面饼。
吃过早饭,林海棠去大队部开了封出门的介绍信,大队干部问她去哪里,她就说去看病,如果病不严重,就趁着这阵子农闲回娘家一趟。
然后到家里提起小包袱,锁上睡屋门,牵着俩孩子出门。
走到村口,一辆牛车停在那里,一头健壮的油光水滑的大青牛,拉着一辆两轮的平板车,加赶车的一共坐了三个人。
看到林海棠过去,车上一个年轻媳妇帮忙将石头和妞妞抱上车,问道:“妞妞妈这是出远门呢?”
“病了老不见好,去卫生所看看。”林海棠一边回答,一边掏出一毛钱给赶车的老刘头。
这是大队的牛车,因为今天是大丰公社的赶集日,村里有不少人去赶集,所以老刘头侯在这里一趟趟地拉人。
牛车颠簸个把小时,到了公社的场口,大家都是来办事的,下车之后就分开了。
林海棠带着孩子往卫生所的方向走,拐个弯儿看不到村里人了,马上换方向往东边的河滩走。
妞妞和石头已经五岁,但是两个孩子出村里的次数一个手都数得出来,现在妞妞高兴得冲天辫都飞哒哒的,糯糯地问:“妈妈,咱们去哪里呀?”
“昨天不是说好今天要吃麻杆糖吗?”林海棠揪揪女儿的冲天小辫儿,说:“咱们这是去找糖票。”
这年头什么都要票,粮食票油票布票,烟票酒票火柴票,甚至生产队去城里拉大粪回来种庄稼还要粪票……糖属于副食品,这类票农民平时基本上是没有的,就算到了过年的时候,发的副食票也就够称几两葵花籽,再称点白糖红糖顶了天了。
林海棠要给孩子们买麻杆糖,首先要弄到糖票,而对她来说唯一行得通的方法就是去黑市花钱买。
黑市听起来唬人,其实也就是大家私下里买卖交易的地儿,像大丰公社本身不过是个乡镇,黑市就是在东边的一座石桥下,这里能买到机关单位职工吃不完的粮油票,也能买到农民自家母鸡下的鸡蛋。
之所以投机倒把的人会选这么个地方,估计是因为河滩视野开阔,远远就能看到纠察队的人,而河滩上面又有一片树林,人跑进去很容易就能藏起来。
林海棠远远就看见桥下面的河滩上有七八个人围在一起,看样子是在打扑克,看到她过去,那些人有些警惕,捏着牌不出牌,扭头打量她。不过看她还带着两个小娃娃,又放松下来,一个白胖的中年人啪地一声扔手里的牌,“一对二,我赢了!”
能在这年头长成个胖子,可见这人手头富实,肚子里积了油水。
林海棠以前常听人说这些人是不务正业,现在因为那个梦,她知道再过两三年就会迎来一个伟大的时代,到时候这些投机倒把的人就是时代的弄潮儿,他们会成为先富起来的那批人。
“大妹子,走亲戚呢?”胖子站起来,笑呵呵地问道。
林海棠知道自己没走错地儿,这只是人家谨慎,于是开门见山地说:“我想要点糖票。”
胖子一下子笑得更真诚了些,问:“要多少?”
“要两斤。”林海棠说。
当然不是说糖票重两斤,而是说票面的购买额是两斤,林海棠准备给孩子买一斤麻杆糖慢慢吃,另外再称一斤白糖送人。白糖是很体面的礼品,看望病人、孕妇、老人都挺合适,像张大妈过年的时候给阿福压岁钱,就会说等阿福长大了要每年给奶奶称一斤白糖,打二两散装酒。
胖子没说话,抻着脖子踮起脚,前后左右地张望了一阵,从兜里掏出一叠花花绿绿的票,再从里头抽出几张,说:“大妹子,我看你带着两个孩子,给你个实诚价,五毛钱。”
意思是说,一斤大米才一毛多,一斤猪肉才七八毛,而胖子这两斤额的糖票竟然要价五毛钱。
林海棠也不废话,砍价嘛,去一半再说,“二毛五。”
这话一说完胖子眉毛都耷拉了,为难地说:“大妹子,我收回来都不止这个价。”
“三毛,不行就算了。”林海棠往回加了五分,说着就牵起孩子的手准备转身离开。
“行吧行吧,看在俩孩子的份儿上。”胖子嘟嘟囔囔,总归还是同意了。
一手交钱,一手交票,胖子脸上又堆起了笑,“大妹子,糕点票要不要?”
林海棠回答得干脆,“不要。”
胖子估摸是觉得说不动她,半蹲下和两个孩子说:“有了糕点票就可以在供销社买脆麻花、鸡蛋糕,还有蜜三刀。”
“蜜三刀?”石头没听过这个词,露出一点儿好奇的神色。
“对,蜜三刀!”胖子觉得有门儿,顿时来了劲儿,对着石头说:“哎哟,这个蜜三刀可好吃了,精面粉和饴糖混在一起揉的面团,然后切成小方块,面上裹一层芝麻,下到油锅里炸,等到炸成金黄金黄的,再用白糖的糖浆裹一层,那滋味儿可真是——”
胖子一边说一边舔嘴抹舌的,巴不得馋死小兄妹俩,然后兄妹俩和他们的妈妈闹一闹,这糕点票不就卖出去了?
哪知道他费尽口舌说了半天,石头压根儿不往下搭话,胖子自个儿先忍不住了,问道:“你不想吃吗?”
石头摇头,“不想。”
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可怜见的,胖子把自个儿都说得口水吧嗒的了,小石头竟然不动如山。
林海棠没忍住笑出声,她知道其实妞妞是真的听馋了,但是小丫头躲在林海棠身后,胖子压根儿看不到妞妞的脸。
旁边的打牌的人也觉得好笑,哈哈哈地笑了一通,说:“胖子,我看你挺馋蜜三刀的,要不然你那糕点票别卖了,自个儿去供销社称半斤吧?”
胖子讪讪地,对同伴道:“去去去!”也不愿意继续推销了,蹲下去又加入扑克的战局。
林海棠带着孩子去了供销社。
供销社有专门的副食门市部,除了开门的这一边,另外三个方向都做了玻璃柜台,其中一个是专门卖糖的,柜台上摆着一架天平秤,柜台里面一个挨一个地摆着四方铁盘,一溜看过去,有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糖,一卷一卷的山楂片,小方块的猪油糖……
石头和妞妞站在柜台前面,两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孩子,整个脸蛋都贴到了玻璃上啦。
售货员坐在柜台后面,一边磕着瓜子儿一边和其他售货员聊些有的没的,看到林海棠三个进去,连眼神都没给一个,等林海棠掏钱掏票,依旧还是爱答不理。
林海棠不以为意,没办法,售货员是铁饭碗的八大员之一,就是有资本这么傲。
“哟,这俩孩子长得怪水灵的。”售货员懒洋洋地称重,瞥到小兄妹俩,脸上露出些笑意,当下给托盘里的麻杆糖又添了两根,平稳的天平一下子就有些往托盘这边倾泻。
“谢谢啊同志。”林海棠道声谢,拎着一斤白糖一斤麻杆糖出了供销社,给石头和妞妞一人一根糖,然后带着两个孩子往邮局去。
从供销社到邮局走了十多分钟,结果到了地儿一看,俩孩子的糖还是刚才那么长。
林海棠有些惊讶,问:“你们怎么不吃呀?”
“我在吃,妈妈。”妞妞说着,伸舌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添了一口。
林海棠明白了,孩子们很少吃到糖,所以舍不得吃。
她蹲下去和孩子们平视,郑重地说:“妈妈会努力,以后你们可以经常吃糖,水果糖,奶糖……各种各样的糖。”
“真的吗?”妞妞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举着糖都忘了吃。
“真的!”林海棠抽出一根麻杆糖,咔擦咔擦地咬起来,掉下来的酥皮和芝麻用手接住,再仰头喂到嘴里,“所以,咱们现在可以这样吃糖。”
石头和妞妞受到了妈妈的感染,终于也肯咬着吃了,不过兄妹俩还是没有放开,一次咬一点,那分量就像两只小耗子一样。
乡镇的邮局不大,单层的青砖平房,大门还是老式的木板门,开门的时候需要把一块块木板拆下来,锁门的时候又要一块块拼起来的那种。
林海棠进了邮局,在柜台前面排队,轮到的时候报了身份姓名,问:“有我的挂号信吗?”
柜员扭头找了一会儿,递出来一封信,“有。”
林海棠拿着信离开柜台,到人少的角落拆开,信封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单据——准确说是一张汇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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