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棠将汇款单抽出来,信封并没有扔掉,因为买一个信封得一毛钱,留着旧的,往正面蒙一层白纸,下次还能继续用。

    打开汇款单,上面是意料之中的数字——十元钱,这是石头和妞妞作为烈士遗孤的固定抚恤金。

    出了邮局进银行,林海棠将钱取出来放进了自个儿兜里,算上昨天从胡桂兰手里掏的五块钱,以及自个儿的几块私房钱,林海棠现在手里总共有二十来块。

    啊,兜里有钱感觉真好。

    妞妞抿着麻杆糖,问:“妈妈,你怎么这么开心呀?”

    林海棠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笑道:“因为妈妈发现钱是人的腰杆,钱多腰杆硬。”

    “腰杆?”妞妞皱着眉头思考几秒钟,恍然大悟,“原来我没有腰杆是因为我没有钱!”

    得亏林海棠是亲妈,她愣了一下就明白过来妞妞的意思——三月末天气温热起来,时不时就有两只蚊子出来叮人,昨晚上妞妞说蚊子咬她,林海棠问咬了哪里,妞妞说腰杆上。

    当时林海棠逗她,“小娃娃哪有腰杆!”

    嘿,没想到小丫头记心里去了。

    林海棠拍拍自个儿的兜,又拍拍妞妞的脑袋瓜,“也不一定要自个儿有钱,妈妈有钱你就有腰杆。”

    “喔!”妞妞似懂非懂,但是乖乖地点头,转头和石头说:“哥哥,你有腰杆了。”

    石头叼着芝麻杆儿,用虽然是傻子但那是妹妹的眼神看了看妞妞。

    说起来,这笔钱以往没在林海棠手里捂热过,因为宋家没分家,每次胡桂兰都会候着时间,汇款单在林海棠手里过个手就会被要过去。

    而林海棠之所以今天能拿到钱,是因为这笔钱汇过来的日期总是固定的,算一算应该是这周的星期二,但公社的邮递员是每周一下宋卫东他们村子,也就是说,正常情况下这封挂号信要下周一才能到宋家,林海棠相当于打了个时间差。

    取了钱,林海棠带着俩孩子走到供销社出来的路口,在那里侯卡车。

    她要去的地方是培林市,而供销社的货物大多数都是从培林市调过来的,两个地方之间经常有卡车来往。其实也可以去车站坐客车,但是客车去一趟得三块钱,忒让人肉疼。

    好在运气算好,等了半个小时就等到一辆卸了货的空货车,司机是个热心肠的中年人,看林海棠带着两个孩子,让他们在副驾驶上挤一挤,比坐在车斗里舒服。

    货车哐当哐当开了两个小时,林海棠在一个路口下车,和司机道过谢,带着两个孩子走上旁边的小路,又走了半个多小时,进了一个村子——四角楼大队,以前叫四角楼村,这是林海棠从小长大的地方。

    林海棠的老娘刘细妹正在大队的水塘边干育苞谷苗的活儿。

    水塘里挖出的塘泥很肥沃,已经和地里挖的干泥巴拌均匀,社员们两手团巴团巴,把搅拌好的泥巴搓成核桃大小的球,倒栽大拇指往里头插个小洞,再丢进去两颗玉米种子。

    等装了种子的泥球挤满育苗床,匀匀地盖上泥巴面儿,透透地浇上粪水,就可以盖上薄膜等包谷苗钻出来啦。

    这活儿不累,刘细妹一边熟练地搓着泥球,一边还有精力听旁边的社员闲聊,说是哪家的婆婆吃豆腐没给儿媳妇留,儿媳妇回家之后要死要活大闹了一场。

    刘细妹麻溜地搓着泥球,点头道:“豆腐是稀罕。”

    要说有营养当然还是猪肉,但是一年忙到头,社员们也就在三节和农忙时才能吃上一口,平时国营肉铺是要卖肉,但是农民没票啊,就算有票不也得排队吗,肉铺的猪肉先供国营饭店、国营食堂,剩下的才拿出来散卖,买肉的人每次大半夜就开始排队,就这样还很有可能排到了指不定就只剩下几根骨头。

    退而求其次,豆腐也算是顶顶有营养的了,不过豆腐也得要票,社员们一个月能买上两回就算不错。

    “哎哎,你看谁来了——”那说得唾沫星子横飞的大妈用胳膊推推刘细妹,下巴往不远处的林海棠点,“那不是你家二妹吗?”

    刘细妹跟着看过去,马上“哎呀”一声,欢欢喜喜地站起来,扬声喊道:“二妹!”

    林海棠上头有个姐姐,下头有个弟弟,她在家里排行第二,因为小时候水灵灵的惹人喜爱,大人们就二妹二妹地喊,给喊成了一个小名儿。

    刘细妹远远地迎上来,一脸地眉花眼笑,伸手就要抱孩子,林海棠赶紧道:“妈,你洗个手。”

    “哎哟,瞧我。”刘细妹不由得哈哈一笑,蹲到塘边撩水洗手。

    说起来红星大队离四角楼村不算太远,费上大半天就能到,但是现在交通不发达,而林海棠要挣地里的工分,要忙家里的家务,还要带两个小娃娃,出嫁六年,也就每年过年的时候能回家待一两天。

    林海棠不由得想起那本书里描绘的刘细妹,书里说林海棠出车祸去世以后肇事方赔偿了一笔钱,刘细妹为了拿这笔钱给儿子修房子,非要和两个年幼的外孙子抢,为此多次和知青女主干仗,甚至还去宋卫东的单位闹事。

    结果可想而知,刘细妹被女主各种打脸,最后不但钱没要到,还臭名远扬,老太太生生被气成偏瘫。

    林海棠细细想起来,过年吃肉,刘细妹必然要把最肥的那块夹给大宝,吃红薯稀饭,大宝碗里的米粒最多红薯最少,家里积了布票,也总是先给大宝做衣裳……刘细妹的确是偏疼大宝的。

    实际上,刘细妹是二婚,十几年前带着林海棠姐妹两个嫁到现在的丈夫家里,之后才又生了一个儿子大宝。

    ……

    刘细妹蹲在塘边,背影瘦巴巴的,因为生林海棠的时候没坐好月子落下了病根儿,现在三月份了头上还包着一张棉帕子,她狠狠地搓手上的泥巴,似乎还抬手抹了一把眼角。

    “来,外婆抱抱!”刘细妹洗干净手,又稀罕两个外孙。

    几个月没见,妞妞有点想不起外婆了,一下子就躲到林海棠身后去,刘细妹转而去抱石头,石头倒是没躲,竖起一只手掌,一脸老成地拒绝道:“我自个儿走。”

    刘细妹才不管呢,一把就将石头抱起来,用自个儿的脸蹭外孙的,可怜的小石头,木然着一张脸,简直叫外婆的热情弄得不知所措,最后小人家家肉眼可见地叹了一口气。

    本来就到了下工的时候,刘细妹和记分员说一声,带着女儿外孙回了家。

    “老陈,你看谁来啦?”刘细妹喜气洋洋地朝屋里喊。

    十几年前,刘细妹和林海棠的亲爸离婚,后来带着林海棠和大姐二嫁,陈树根就是刘细妹的二婚丈夫,也就是林海棠的后爹,而林海棠的弟弟陈大宝,也就是书里刘细妹为之争女儿买命钱的,是刘细妹和陈树根的儿子。

    陈树根叼着一根竹管做的烟杆儿,末端一个铁皮烟斗,里头装着点儿自家地里种的、晒干之后切细的烟丝,老头儿吧嗒吧嗒地抽两口,悠悠地出了堂屋,出来一看,嘿哟,立马喜上眉梢,“二妹回来啦?”

    林海棠应声,知道老头儿喜欢吃甜的,从包袱里拿出一包白糖,“叔,给您买了一包糖。”

    “跟我还讲那些个。”陈树根有点生气,说着不搭理林海棠了,转身去逗孩子。

    想了想弯下腰,将还没抽几口的烟丝磕出烟斗,还啪嗒踩两脚把烟气踩灭,这才笑呵呵地问两个孩子,“妞妞和石头还记得我不?”

    妞妞牵着林海棠的手,歪着脑袋认真地思考,石头记性好一些,立即就回道:“记得,你是叔公。”说着从兜里掏出心爱的小陀螺,意思是还记得这是陈树根做的。

    陈树根高兴坏了,伸手狠狠地搓了一把石头的顶心毛,石头这回倒是没躲,小身板歪了歪,有些不好意思。

    “等着,叔公有好东西给你们。”陈树根说完就往堂屋小跑,很快又出来,“这个给石头,这个给妞妞。”

    林海棠一看,陈树根给石头的是一把弹弓,剥了皮的分叉小枝丫,被打磨得光溜溜没有一根毛刺,皮筋是一根医生抽血用的压脉带,兜子则是一小块废旧的解放鞋的鞋底儿,这配套在弹弓里算得上非常牛气了。

    给妞妞的则是十几根竹蜻蜓,下头一根细细的竹柄,支着上头差不多一厘米宽的翅膀,翅膀削得又光滑又薄,陈树根教妞妞玩儿,抽出一支拿在手心轻轻一搓,竹蜻蜓飞出去老远。

    这些东西虽小,却要费些功夫。

    陈树根把飞出去的竹蜻蜓捡回来,问妞妞:“现在想得起叫我什么了不?”

    妞妞点点头,害羞地笑一笑,眨巴着大眼睛说:“叔公。”

    “哎,好孩子!”陈树根笑出一脸深深的老褶子。

    “没个正形儿。”刘细妹笑着摇摇头。

    林海棠只觉得全身不由自主地松泛下来。

    刘细妹进了屋里,系上围裙,撸起袖子,立即就开始忙活起来,又是下后院的地窖起头年秋末窖进去的红薯,又是舀面粉,又是从碗柜里拿出牛皮纸包着的红糖坨子。一边跟个陀螺似地转着,一边念念叨叨:“哎呀,我要给俩孩子做个金钱饼。”

    金钱饼?

    林海棠回想一阵,十几年前刘细妹没丢掉工作时,是乡上的一名糕点师傅,林海棠记得那时候吃过金钱饼,隐约记得是圆乎乎的很薄的一块,焦黄的饼面,内里有点儿红薯泥的细腻绵实,舌头轻轻一抵饼中间,就从里面流出褐色发亮的红糖浆。

    老太太性格泼实,干活儿也很麻溜,一面刷锅架柴,添水盖锅盖,一面给几个红薯削皮。

    林海棠坐到灶膛面前,帮着往灶里添麦草,“妈,我跟你说个事儿。”

    “啥事儿?”刘细妹削完皮,又开始把红糖坨子切成细细的碎末。

    林海棠等刘细妹切完红糖,放下菜刀,才接着说:“我要离开宋家。”

    刘细妹给红糖包牛皮纸的动作顿时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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